许是前夜里积“酒”成疾吧，那天清晨,起得床来，便独自在卫生间里翻江倒海、大吐清水地忙个不停。可一个小时后，仍不见好转的迹象，便强撑着叫了辆车，把自己掳进了医院，打起了点滴。自从当上了“法人”，便不想“腐败”都不行----酒是要喝的，醉酒便成了常事。醉酒了，便无所顾忌，可以随性地处置自己；好在妻子不在身边，倒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但如此这般须得上医院解决问题的事儿，还是第一次碰到。睡到病床上，百无聊赖。只得把头偏向窗外的那条高速公路，没好气地瞪着后一辆车玩命地撵着前一辆车。然后，睡着了。

    突然，电话铃响。睁眼一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电话是女儿打来的，声音有些颤抖：“老爸，你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

    我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又发地震了？”

    女儿依旧是声音颤抖：“如果你是站着的，请先坐下!......坐好了没?......”得到了我依旧是莫名其妙的肯定回答后，接着说：“这个消息可能比地震来得更可怕！----这回你可要破大财了，可怜的老爸！”

    “怎么了？快说，我已经被你勒索惯了！”我故作镇定。

    “哈，我已经被XX重点高中保送录取了！可怕吧？”顿了五秒钟后，女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请兑现你的诺言吧，老爸同志！----不许打折！”

    我心里猛地一惊，也顿了五秒钟。然后不露声色地说：“真的吗？----回来再说！”

    老家有句俗话，叫做“无娘的伢儿天保佑”。我和妻常年忙于自己的工作，女儿的学习情况尤其是进入初中后的成绩好歹，我们是无暇过问的。每每回家，我只是趁女儿晚自习回来睡觉的时候，问上一句半句的。她也总是讳莫如深地敷衍上一句半句的，叫人摸不着真底儿。天长日久了，也就懒得管她了。所以这次她能被重点高中保送入校，我是吃惊不小的；吃惊过后，又不免有些暗自得意起来。至于叫我“破大财”的事儿，还真有些不知所云。我只是记得有一次兴起，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真是考上了重点，我给你配一部手机。”至于还有其他的什么许诺，我可真是不太清楚了。

    于是，有些惴惴然地等到了一个周末。我急急地跑到手机店里，选了一部手机，并给她预存了几百块钱的话费。然后又急急地跑回家里，如春风得意时的阿Q排出九文大钱一般，从包里掏出手机，递至女儿跟前，说：“你老爸说话算话，喜欢不？”女儿平静地伸手接过，把玩了一番之后，又平静地说：“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瞪大了眼睛，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你赖皮，说话不算话！你拍了胸脯的就不记得了？”女儿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我摸了摸后脑勺，停了大约十秒钟，摇摇头，说：“还有吗？----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女儿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猛地拽住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的妻的胳膊，“妈，今天你一定要出庭作证！是不是有一次，爸喝酒了回家，说如果我考上了，要给我买一台手提电脑的？......是不是,妈？......还有一次，也是喝酒了回家，爸说，只要我考上了，祖国的大好河山随我游个遍？是不是,妈?......”

    这回可真是轮到我呆若木鸡了！我左瞅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已是一头笑倒在沙发上的妻子，右瞅瞅满脸义愤填膺苦大仇深的女儿，手足无措地挪了挪身子，嗫嚅着说：“真有那么回事儿吗？......还真有那么回事儿吗？”然后，慢慢地蹭到床边，倒头便睡了。

    半夜醒来，一人枯坐床头，又想起和女儿的那场底气不足的战斗，心中懊悔不迭，叹气不已。我平生不是个酒后乱性的人，也从不无原则地表什么态。可在女儿面前，我却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了立场忘记了自制呢？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没日没夜地把荣光写在了脸上。临上学的前两天清晨，父亲叫上我，一同把家里的唯一一头肥猪赶到镇上，卖了。然后跑到店里，扯上几块布料，给俺做了一套西服。第二天，又跑到镇上，请了电影队的来，放了一场电影，顺便给俺买了一双平生第一次穿上的皮鞋。上学的那天，父亲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拉着我来到祖先的坟前，叫俺磕了三记响头；便挑着行李上路了，一直把俺送到学校。那套西服，俺整整穿了三年；那双皮鞋，俺也整整穿了三年......也许，这天下做父亲的，无论贫富，不分贵贱，都会是一个德性吧？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

    我听见客厅里响起了动静，女儿起床了。我红肿着双眼，打开房门，干咳了一声。女儿定睛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声音低沉地说：“爸，对不起，昨晚是我不对，向你道歉。祖国河山任我游的事咱就不说了，我知道你没时间，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手提电脑的事，我还是想买一台，上高中了，对学习应该会有帮助。你看好不好？”

    我愣了好一阵子，鼻子一拨一拨地发酸。我看着年仅13岁却已然长大了的女儿，斩钉截铁地说：“好，等几天有空了，爸就给你买，粉红色的、屏幕能旋转360度的那种，好啵？”  

（布谷，2009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