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人类理性精神的正义光芒

——重读阿尔贝·加缪长篇小说《鼠疫》

郑千山

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阿尔贝·加缪

农历己亥末，庚子初，一场突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以下简称新冠肺炎）疫情，迅速从武汉波及全国，打乱了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举国精诚团结，共同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成为了当下最重要的主题。蜗居家中，我想起了当年曾经无比热爱的法语大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名著——长篇小说《鼠疫》，赶紧打开书架，找出那部大学时代就反复读过充满深刻哲学意义的伟大作品，重读，沉思，感慨：《鼠疫》其书，确是一柄不应失落的关于社会、人性、道德永远的解剖刀！

阿尔贝·加缪（1913——1960）出生于阿尔及利亚，因父亲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他随母亲在阿尔及尔贫民区长大，生活极为艰辛，通过努力，他才借助助学金完成学业。年少时期的加缪曾梦想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但一场肺结核病让他不得不中止了足球生涯，从而转向攻读哲学和古典文学，并由此逐步成为了饮誉世界的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和哲学家，被后世目为存在主义文学大师，“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1957年因“杰出的文学作品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以“一种真正的道义介入并推动他大胆地、以全身心谋求解决生活上的各种根本性重大问题”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之一。但非常令人遗憾的是，1960年1月4日，加缪搭朋友的顺风车从普罗旺斯去巴黎，途中发生车祸，加缪不幸当场死亡，殁年仅47岁。

加缪虽然英年早逝，但他却是20世纪世界上最重要的作家和哲学家之一，与存在主义大师让-保罗·萨特齐名。他的代表作计有随笔集《反与正》《西绪福斯神话》《反抗者》《瑞典演讲》，长篇小说《局外人》《鼠疫》《堕落》《第一个人》，短篇小说集《流放与王国》，戏剧《卡里古拉》《正义者》等。

加缪的文学作品都是围绕着他的哲学思想展开的，它们大致可以分为两个系列：“荒诞”系列与“反抗”系列。前者的代表作是《局外人》，涉及到人在被异化的荒诞世界里的孤独感、无助感、畸零感，而后者的代表作就是《鼠疫》，涉及人面对自身的罪恶和死亡威胁时应该怎样做出选择？

长篇小说《鼠疫》发表于1947年。小说的故事发生在阿尔及利亚一个叫做奥兰的城市。那一年的春天，一场由死老鼠引发的鼠疫开始在这座平凡的小城蔓延、流行，一下持续了将近一年。本来平静也平庸的小城，人们忙于生存，干活、做生意、休闲……生活没有激情，没有思考，日复一日，习以为常。而一场突发鼠疫的到来，打破了生活的宁静，由于疫情越来越严重，为了防止疫情进一步传播和扩散，奥兰当局决定封城，于是，所有的人都成了鼠疫之城的囚徒，身陷“囹圄”。面对突发的灾难和困境，人们会怎么办？这是触及人们灵魂和生命的严酷拷问！

在小说中，作者生动刻画了鼠疫灾难中的人间百态和众生相——小说的主人公里厄医生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敬业，为人正直，有着坚定信念。他作为第一个“吹哨人”，促使当局做出封城的决定，在这场与鼠疫的抗争中，他恪守医生的职业操守，始终坚定维护人类生命和健康的职责，他不停地奔波忙碌，不为名利，每天工作20个小时，根本无法照顾生病的妻子。他忘我利他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动了周围的人，鼓励了更多的人投入到了与鼠疫斗争中；朗贝尔是巴黎一家媒体的记者，不幸被困在了鼠疫流行的城里，与心爱的人分离，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心上人的想念，使他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这座可怕的城市，他找关系、通过官方甚至去偷渡……就在努力即将成功之际，他忽然“良知致”，感觉“朗跑跑”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于是毅然决定留下来加入救护队伍，和大家一起战斗；塔鲁，一个志愿者和人道主义者，他最讨厌的事就是任意的杀戮。看到作为法官的父亲给一个年轻人判了死刑，他的心中就充满了罪恶感……他离家出走，四处流浪，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意外地来到了鼠疫之城，他加入了抗疫的队伍，把自己奉献给这场抗争，就在胜利即将来临之际，他却死了，临终前他说：“我不愿死，我要斗争！”；一个政府基层公务员格朗，一个怀着虔诚文学梦的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写作，生活近似苦行僧。面对鼠疫，他也加入了抗疫的队伍，在反抗疫魔的战斗中获得了人生的快乐和意义，他最终在鼠疫中死里逃生；科塔尔，一个极端的人，曾上吊自杀，当鼠疫来了，他却大搞投机倒把，发国难财，鼠疫结束后，由于担心自己被抓入狱，最终疯掉了；那位害哮喘病的老头，或许是整个鼠疫过程中最淡定的一个人，他历尽劫波，所以明白：鼠疫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人生在世就有生老病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鼠疫就是人类生存困境的象征，比如自然灾害、战争、疾病、意外等等，它们在人类身边潜伏，随时可能爆发，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翌年“二月一个美丽的早晨”，在众人众志成城的共同努力下，疫情终于消退，奥兰人最终于战胜了疫情，城市重新开放，人们在灾难面前的大无畏英雄主义气概和正义的人类理性精神最终取得了胜利！

长篇小说《鼠疫》的创作主旨通过这些人物和故事得以呈现——

1955年，加缪在给哲学家罗兰·巴特的信中说：“我希望《鼠疫》能被读出多种意义。”其实，写一场令人窒息的瘟疫，让人感觉出世界的荒谬与无意义，只是《鼠疫》的一个阅读背景，正如加缪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试图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们所承受的威胁着人、将人流放的环境。”但他写作《鼠疫》当然不仅仅是要暴露在疫情爆发、人类处于封闭的死城的境况下面临的种种荒谬，而是要写出在荒诞境况中人们的自我坚持、义无反顾的勇气和追寻生命意义的努力，在绝望境况下的乐观向上精神，正是反抗荒谬的哲学意义所在。

如果说加缪以《局外人》为代表的早期创作，目的主要在于揭示“人在荒谬的世界中孤立无援，身不由己”，那么《鼠疫》中所强调的却是：“要有直面荒诞的勇气，又要有平衡矛盾之毅力；要有反抗超越之举，又要有将爱内化为主体精神之境界，从而达到主体精神与外在世界的和谐”（加缪语），换句话说就是：人不能够仅仅认识到人的生活荒谬而毫无意义，于是就以荒谬和“局外”的行为来对抗荒谬，相反，人应该明白生存的价值，要学会在荒谬中找到反抗荒谬和积极行动的价值，比如人类团结一致的精神力量、道德力量以及自助和助他等等，并因此捍卫人类自身的尊严。

长篇小说《鼠疫》是对加缪自己的哲学随笔集《西绪福斯神话》中哲学思想的艺术性表达，也可以说是再次彰显了《西绪福斯神话》中的精神：西绪福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神，由于泄露天机而受到天神宙斯的惩罚，宙斯要他把一块巨石从山脚推上山顶，但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和地心引力的作用又滚下山去，西绪福斯只好重新下山推巨石上山……如此循环反复，周而复始。这是一项看来无用而又无望的劳动，既荒诞，又无聊，非常可怕，令人绝望——这仿佛就是人的道德困境与生命悲情的绝佳写照。而加缪认为：西绪福斯是个荒诞世界中的英雄，在残酷的放逐生涯中，他不仅有毅力和勇气，还有一份极其难得的清醒，他知道苦难没有尽头，但不气馁，不悲观，不怨天尤人，内心强大而充实，态度积极而乐观，他以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看似没有效果的事业，但他的行动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对生命的激情和对神的蔑视使自己变得无比强大，从而超越了命运的摆布，超越了人生的荒诞宿命，使反抗荒诞对人生充满了积极意义，生活从此具有了无边的意义和理由。加缪认为，西绪福斯是幸福的，其不屈的反抗是人类搏击命运的精神象征，萨特曾经称赞说：这是一种“怀着顽强、严格、肃穆、热情的人道主义”。

这是人类从苦难走向辉煌的道路，正义与奋斗的价值所在，这是对人类自利与利他精神的神圣赞歌和庄严致敬，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当下，我们重温加缪的这部经典，体会其中蕴含的正义而深邃的精神内涵，一定会增强我们团结起来共同抵御病魔、战胜灾难的信心与力量。同气连枝，共迎春来！

 2020年2月11——12日，昆明北校场

（刊《云南日报》2020年2月15日第8版“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