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杜福全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哪怕就是正视一双手的存在，也需要足够的勇气。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忽略了对一双手的注视，为此，我这心里很愧疚。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将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握在手里时，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父亲的手刺痛了，是那种钻心的痛，痛得我热泪盈眶。当我的手，刚接触到父亲的手那一刻，就像一不小心碰着了遍身是刺的仙人球，那浑身的刺，都在往我的肌肤里钻，我心里一定有一阵极为短暂的惊慌，我伸出去的那只手，一定还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往回缩的动作。这些心里动作和身体动作，今天，我都要全盘承认下来，而且，我必须承认下来。

尽管有了这一连串的心里动作和身体动作，幸好，是的，我觉得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我最终没有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相反，我用了更大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布满老茧的手。那一刻，我真希望父亲手上的那些老茧，磨得更锋利一些，挺得更坚硬一些，长得更长一些。我希望，父亲手上的那些老茧，全都深深地，深深地扎进我的手掌心，扎进我的每一根手指，狠狠地刺痛我的肌肤，狠狠地刺痛我的心，让我清醒得快一些，清醒得彻底一些。

    我不得不承认，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我，已经握过不少人的手了，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孩子的手，领导的手，百姓的手，都有。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握过的那些手，也仅仅就是一只手而已，有时是一种礼仪，有时是一种客套。我清楚地记得，在我握手的这些过程中，我的手，曾经颤抖过，曾经犹豫过，曾经伸到半路又缩回来过。我也请清楚地记得，在我所握过的手中，有些手是冰冷的，有些手是温暖的，有些手是虚幻的，有些手是真实的，有些手是美丽的……不过，他们都没给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当我紧紧握住父亲那布满的老茧的手时，我立刻感觉到，我那仿佛一直在缥缈的天空中飘来飘去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在一片厚重的土地上安全地着陆了。我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就在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那一刻，我居然有一种强烈的回家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难道，我这些年一直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我在不断的问我自己，这双手，就是玩童时经常拍打在我身上的那双手吗？就是刚走进学堂时经常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的那双手吗？就是离家求学时经常给我填写汇款单的那双手吗？就是我遭遇挫折时经常抚摸着我的头给我安慰的那双手吗？……显然，我对我握着的这双手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陌生得需要我敞开心扉进行一次再认识。

    父亲弓着背坐在沙发上，我第一次无比虔诚地蹲在父亲面前，把父亲那双手黑土一样的手全部铺开放在他的膝头上。眼前的这双手，顿时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我被这双手惊呆了。我看见，一道道网状的黑色的裂纹，就像一张不太规则的网，布满了父亲的整个手掌，沿着手指一圈一圈地延伸到指尖。我再将父亲的手背翻过来，我看见，那些黑色的裂纹，从手掌心缠绕过来，布满了整个手背，只是手背的裂纹要稍微细一些。我拿起父亲的手，轻轻地动了动那有些弯曲的手指头，感觉有些僵硬，我有点害怕，怕弄疼了父亲。我问父亲：“您这手不痛吗？”父亲看了看膝头上的，然后望着地面说：“痛什么，又没得哪点不对头。”我以为，父亲的那双手一定会痛的，并且，我一直就这样认为。父亲说不痛，那是因为这双手早就痛得不知道什么叫“痛”了。

    从蚕到茧的过程，要经历几次生命的轮回和蜕变。那么，从肌肤到茧的过程，又得经历怎样的蜕变呢？

    几十年来，父亲的那双手，不知磨亮了多少根锄头的锄柄，不知磨亮了多少把镰刀的手柄？我分明看见，那些至今还没有退出父亲的生活的农具，它们悠闲地聚集在老家的屋檐下，身上有一种光芒在闪耀，至今，他们还没有退出父亲生活的舞台。我想，只要有父亲存在的一天，他们的光芒就不会泯灭。父亲的那双手，不知打磨了多少块石头的轮廓，不知亲近过多少次同一片土地的泥土？我想，只要有父亲存在的一天，那片土地就不会变得荒芜，就能常年生长出茂盛的庄稼，用饱满的粮食温饱山上古旧的老村庄和老屋。而我能记住的就是，我曾经亲眼看见那寒冷的风，无数次撕裂了父亲的手上那些暴露的指纹；我曾亲眼看见那些冻结在草根上的泥土，无数次敲开了父亲那青筋罗布的手背的肌肤；我曾亲眼看见，那些顽劣锋利的石头，无数次在父亲的手心上划开了鲜红的口子……是的，这一切，我曾经都无数次亲眼看见过。我曾亲眼看见，父亲每天夜晚都坐在火塘边，用一根根的麻线缠绕他手上一道道裂开的伤口。我曾亲眼看见，父亲那双手上经常会滴下鲜红的泪滴。不，那决不是父亲的手哭泣，它是在挥洒鲜红的墨滴书写一个农民的人生。

抚摸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就看到了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一生。握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就握住了一个农民一生的命运。凝视这着父亲的手，我就走进了一个陈列了一个农民的一生的博物馆。但此时，我只有静静的沉默，我无法用浅薄的文字叙述一个农民的一生，我更无法在沉重的天平上衡量一个农民一生的轻与重。但我知道，我就是从父亲的手心里逃离出来的农民，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就是父亲用他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把我赶出他赖以生存生存的家园的一个农民。今天，当我也开始学着用我的双手担负起我的孩子的明天的时候，当我也开始学着我的双手担负起生活的负担的时候，我也开始在午夜静寂时空里想起一个农民的一生，想起父亲那一双手慢慢地布满老茧的一生。

父亲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将手板心朝上摊放在大腿上，苍老的脸上表情显得有些漠然。就在刚才，我那一岁多的女儿拒绝了爷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亲眼看见，女儿这样的拒绝已经好几次了，每次当她的小手一接触到爷爷的手时就赶紧缩了回来，身子赶紧往后退，或者就打算转身离开。女儿的每一次拒绝，都会给我的心灵带来一次微微的阵痛，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女儿愿意在她爷爷的怀里滚来滚去，但她常常拒绝爷爷的那双手。当然，对于女儿的这种表现我无话可说，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如今已做了父亲的我，近三十年来，不是一直就漠视了父亲的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吗！为此，我这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我差点就错过了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的一生，那将是我一生中无法弥补的遗憾。于是我想，我一定不能让我的女儿错过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我一定要让她好好的握一握爷爷的那双手，把那双手牢牢地记在心里，常常想起一个的农民的一生。我希望这一天不要等得太久，因为，我的父亲眼看着一天天就老了，父亲手上的那些老茧，也在跟着父亲一天天的老去的。

2009年4月2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