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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租批》(《鸭绿江》10年12期)

(2010-12-17 22:3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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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租批

徐先进

 

我老家以前有写租批的做法。

一个人家里发生外人的男女之事,这人家就会要求这对男女写个租批,用红纸包上一点钱来冲晦气。租批要贴到屋梁上去,至于红纸里包多少钱,没有个定数,主要是个意思。当然了,写租批这样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农村里的人家哪有外人到你家来住宿?主要防的还是自己家的亲戚或是邻家的亲戚。哪家做喜事了,不管红喜还是白喜,就会有亲戚来送礼,离得远或者必须留下来的,就得住宿。自己家里安排不下,就要安排到邻家里去住。一般情况下,安排住宿的时候主人客人以及邻家里的人都聚在一起,大家商量着怎么个住法。经过这一番商量,也就很难再发生写租批这样的事了。

最要提防的人却是女儿女婿。女儿一旦嫁了出去就已经算是外人了。女儿女婿逢年过节或是遇到什么事情就要在家里住下来,有时一两个晚上,多的时候十天半月。这时家风严的人家都是母亲带着女儿睡,老丈人带着女婿睡,就是在白天也要防着小两口子过分地粘糊在一起。家里出了写租批这样的事不但晦气还丢人呀,不防着点怎么行。

所以,当市文联决定编撰反映本市历史文化风俗书籍《漫步秋浦》时,我一下子想到了写租批这点事。不过我想,现在人家里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也不会再写租批了吧,知道租批是怎么回事的人恐怕也不多了吧。现在这社会什么都在变,变得最厉害的就是男女关系,连教授换妻这样的事情都出现了,谁还会为这事再写个租批呢!不过我还是听人说,就在去年,有人家的屋梁上贴上了一张租批。这人家不是别人家,正是我表姐家。并且为此,表姐和我表外甥,也就是她儿子大吵了一架,最后竟然动起了刀子。

我决定去表姐家一趟。我虽然知道写租批是怎么一回事,但毕竟没有看见过租批,这次想亲眼看看贴在屋梁上的租批是个什么样子,最好能拍下实物照片。前面我说过,写租批的事既然很少发生,并且都是偷偷摸摸贴到自家的屋梁上,那么见过租批的人自然少之又少,但表姐却亲眼看见过别人家屋梁上贴着的租批。那还是在她半大(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表娘(表姐的姆妈)让她到七巧婶家去借簸箕,七巧婶把她带到楼上,一上楼,表姐立即被贴在屋梁上的一小片红纸所吸引,她凑近去看,红纸片已有些败色,上面打头写着“租批”两个大字,中间是一行小字,下面是两个人的签名。七巧婶在角落里找出簸箕,转身发现表姐正在看那块已有些败了色的红纸片片,脸像着了火似地一下红了起来。她把簸箕生硬地塞到表姐手里,也不说话,自顾自咚咚咚地下了楼。表姐知道七巧婶不高兴了,但不知道七巧婶为什么不高兴,回家问表娘,表娘觉得表姐已经来红了,也该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表姐,末了特别强调说,这是一个人家里的丑事。果然是丑事,七巧婶再见到表姐时,不再显得像以前那么亲热了。

 

我表姐很小的时候就会扒家(护家的意思),大人扒家多多少少会让人讨厌,觉得他们处处斤斤计较,吃不得半点亏。小孩子却不同,并且大人们还喜欢故意招惹扒家的小孩子,想看看他们扒家时既好笑又好玩的样子。在表姐未看见七巧婶家的租批之前,七巧婶对表姐喜欢得不行,总说要把表姐抢到她家里当儿媳妇,她甚至真的怂恿自家的儿子去讨表姐的便宜。有一次趁表姐不注意,她把表姐和她儿子关在一间屋子里,直到表姐大声嚷嚷,她才把门打开了。村子里想娶表姐做儿媳妇的人家真是不少,可表姐最终自作主张嫁到了王河村,嫁给了一个泥水匠。

王河村离我老家那个村子比较远,是一个杂姓村子,村子里的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七八家,那里三四家,单家独户建在这个山脚那个山坡的也不在少数。表姐夫实际上是一个好吃懒做油嘴滑舌的人,他总是找借口从家里溜出去。他借口是现成的,谁谁家的围墙豁了一个口让他去修补一下,谁谁家要搭一个小锅台请他去帮一个忙。不少的时候也确实是这样,但那些事情只要很短的时间就处理好了,有的甚至只要半来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表姐夫就和一帮闲人东拉西扯,从天说到地,从城里说到乡下,不到天黑不归家。每次回家,又总是装着很累的样子,把挎在肩上的帆布工具包往一个角落里一扔,包里仅有的一把砖刀会发出当啷一声响,然后就四仰八叉地挺在一张躺椅上。我表娘最瞧不起表姐夫了,一说起他言语里满是嫌恶。她曾用嫌恶的言语向我们描述表姐夫第一次在她家过夜时的情形,那是表姐结婚之后三朝回门的时候。当天晚上,表姐夫还想和表姐一起睡,从吃过晚饭开始,就不时眼巴巴地望着表姐。表姐知道他的想法,装着没看见。第二天,表姐夫跟屁虫似地跟在表姐的后头,表姐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趁没人的时候就在表姐的身上摸一把。表姐的心有些软了,心想这也怪不得表姐夫,结婚才三天,他刚刚尝到那个事的甜头,现在不能尝了,能不急么?但她还是不让表姐夫有过分的举动。越是这样,表姐夫越猴急得厉害,那天晚上,表姐夫看表姐一个人在灶屋里洗碗,趁表姐不注意,伸手摸她的胸脯,表姐还没反映过来,就听到表娘很重地咳嗽一声,表姐吓得赶紧把表姐夫的手打了回去。

表姐嫁过去的时候婆婆已经不在了,公爹曾经做过大队会计,也是个在家里呆不住的角色。他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家里只有公爹和儿媳妇,容易让人家说闲话。他经常溜到原来的大队支书家里摸纸牌,或是跑到女儿家里去,一呆十天半月不回家。

家里通常只有表姐一个人。她忙完了家里忙地里,忙完了地里忙家里,像只陀螺在方圆几里之内转来转去。她养了一大窝鸡,每天早上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鸡笼门打开,用葫芦瓢装满满一瓢谷子,嘴里咯咯咯咯把谷子撒到地上,鸡们就扑腾着翅膀拼命地在地上抢食,坚硬的嘴喙磕在地上发出凌乱的笃笃声。她猪栏里养了六头猪,三个食槽沿着围墙一字排开,每次给猪食都要满满三大桶。这个食槽刚给进去一瓢食,另一个食槽里早就空了,猪们就昂着头对她不停地哼哼,那样子真和刚出世的小毛孩向姆妈讨奶吃差不多。表姐夫认为她养多了,一般人家只养两头猪,一头卖掉,另一头过年的时候杀了,因为养猪并不划算,是零钱换整钱,顶多只是赚个工夫钱。可表姐偏要养这么多头,表姐夫就有理由不管了,猪栏的围墙豁了一个口,叫他修补一下,他硬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还是表姐亲自动手,搬了一些石头把豁口填起来。

那段时间让表姐感到愁烦的并不是家里做不完的事情,并不是表姐夫和她的公爹一天到晚不归家,而是她怀不上孩子。因为怀不上孩子,表姐夫和公爹更有理由不归家,归家后也是像老爷一样什么事都不做,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人。我表娘为了让表姐怀上孩子,少不了每个月要往王河村跑一趟。去时脑子里总是装着一个新的偏方,围裙兜里揣着一些奇特的药材,然后按照方子让表姐吃这样吃那样,有从庙里请来的香灰,有从山上采来的干树皮,有从尿桶壁上刮下来的尿碱,还有女人生孩子后第一次来的经血,吃得表姐连连作呕,有时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表娘每次去王河村,表姐夫都不在家里,问表姐,表姐当然知道表姐夫一天到晚在外面混日子,但还是说他去谁谁家砌墙去了。表娘早就不相信了,有一次她寻到表姐说的那个人家,那人家铁将军把门,一把大铁锁把大门锁得紧紧的,根本没砌什么墙。表娘在村子里七寻八找,终于找到了表姐夫。表姐夫正在一个人家门前摊子上打扑克,脸上贴着好多张纸条,他一只手里捉着十多张牌,另只手狠命地敲着桌子,催促对方快点出牌。王河村是个大村,而且住得分散,那时候打工潮还没开始,闲人就特别多,桌子的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回到表姐家,表娘忍不住对表姐发牢骚说,挑七挑八挑到眼睛瞎。这句话我们那儿的人都明白,意思是说姑娘家挑选婆家,许多好人家都瞧不上眼,偏偏挑了一个最烂的人家。

 

不知是不是表娘的偏方真的起了作用,反正表姐在婚后的第四年怀上了孩子,隔年春天,这个被后来的王河村人称为皮赖子的表外甥出世了。表外甥出世时倒没有一点皮赖相,而是安安静静躺在摇篮里,两只眼睛对着顶上的楼板晃来晃去,有人俯到摇篮上面逗他,他就咯咯地笑。公爹不得不在家里呆着,照看表外甥,可他很快就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干脆把表外甥用抱裙卷巴卷巴抱到老大队支书家里去。老支书把多年不用的摇篮从楼上搬下来,里面胡乱弄些稻草,就把表外甥撂在里面,然后几个老家伙坐下来摸纸牌。表外甥哭了,他爷爷就用脚踩一下摇篮,再哭再踩,一点也不影响他摸纸牌的心情和速度。有时候几个老家伙摸牌摸累了,也会停下来逗一逗表外甥,他们把刚刚夹过烟满是裂纹的手指伸进他的嘴里让他嘬,用筷子沾一下酒或是辣椒酱让他舔。刚开始表外甥被辣得哇哇大哭,时间一长适应了,再舔筷子就跟嘬表姐的奶头差不多。

到了表外甥会走路的时候,他爷爷不愿再带他了。摇篮已经不管用了,他老要跑来跑去,跑不了一会就又卟地一声跌到地上哇哇大哭,他爷爷再也不能安心摸牌了,骂骂咧咧说,再跑,跌死你!一次表外甥把额头磕到桌角上,磕起鸡蛋大的一个青包,表姐抱怨了两句,她公爹就以老了为由,将表外甥一推了事,彻底脱了身。那段时间,王河村的人总是看到表姐把表外甥用红布带绑在背上,到了田间地头再把他放在田埂上坐着。表外甥已经会跑了,哪里坐得住,他一旦跑出视线,表姐就放下手中的活,重新把他拽回到田埂上。再跑再拽,表姐的眼睛像是带了钩子,从没让表外甥偷偷溜掉过。后来表外甥渐渐大了,就算表姐的眼睛带了钩子也不管用了。表姐就拜托表姐夫,让他带着表外甥到村里去和其他孩子耍一耍,表姐夫老大的不高兴,但还是每天出门把表外甥带上。表姐夫到了村子里就把表外甥扔到孩子堆里,自己依然和一帮闲人混日子,吹吹牛打打牌。

表外甥名字叫李世早,但王河村人从来不喊他的名字。不知是谁首先喊他皮赖子的,反正后来村里人见了他都喊他皮赖子。这家伙也确实是个皮赖子,浑身的每根筋都透着赖皮相。大人惹他一下,他朝人家翻白眼、吐口水。有人用一个烂苹果糊弄他,让他跪下磕头喊爸爸,李世早不管脚前是烂泥地还是硬石块,立即扑通一声跪下去。待接过烂苹果发现不能吃,他又立即把烂苹果掷到那人身上。那人唬着脸假装要揍他,说皮赖子,再喊一声爸爸就算了,他就脱口而出再喊一声爸爸,眼皮眨都不眨一下。王河村几乎所有无聊男人都被李世早喊过多遍爸爸。李世早喊别人爸爸的时候,表姐夫还捂着嘴偷偷地笑。那几年总有一些女人,手里攥着拳头大的南瓜吊找到李世早,那些光溜溜的南瓜吊上总有一个小孩嘴巴样的豁口,里面嵌着一小片扁石块。女人指着豁口里的小石块说,皮赖子,是不是你干的?李世早偏着头不作声,女人就把南瓜吊咚地一下磕在他的头上,骂上一句,没人教的皮赖子。

我表娘没少骂过李世早,一骂就要扯到表姐夫家的门风上去。骂我表姐夫家门风不好,一窝子男的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兴妖作怪,肯定是家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辱没了祖上。当然,表娘只当着家里人的面骂李世早,当着外人的面从来不骂,非但不骂,一旦李世早在外面惹了祸,她总是立场鲜明地站在李世早这一边。有一年正月,表姐表姐夫带着李世早来表娘家拜年,李世早在外面玩,和七巧婶的孙子打了起来,七巧婶指着李世早的鼻子骂,有人养没人教的货。这话正好被赶来的表娘听见了,表娘立即反击七巧婶,不晓得到底是哪个没人教,要是有人教,家里的屋梁上也不会贴一张红纸片片。七巧婶的脸立即红得像鸡血,拉着孙子就走了,表娘则一路拎着李世早的胳膊,把他拎回家,还没跨进家里的门槛,就对表姐夫和表姐一通臭骂,并预言李世早将来肯定是个蹲班房的货。

不过表娘的预言并没有真正实现,只能说勉强实现了一小部分。李世早正规的班房没有蹲过,却是乡派出所那间小审讯室里的常客,最长的一次在里面呆了六天五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印象中,表姐一直是一个活泼能干的女孩形象,那脸红扑扑的,眼笑眯眯的,说话嘎嘣脆的。直到有一年冬天,这个形象才被彻底击得粉碎。那年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正遇上表娘生大病,之后不久,正像她自己所预料的那样,见阎王去了。表姐从王河村急匆匆赶过来看望她,表姐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肤色黑不溜秋的,头发的分岔处有一大片白发,伏在头皮上白花花的像是铺了一层秋霜。要不是她先喊我,我几乎认不出她来。

那时候打工潮已经席卷乡村,乡村里的青年人中年人甚至不太老的老年人纷纷拥进城里,表姐夫也出去了。可是不到一个月,他又回来了。他的借口简直是荒唐,他有一次在脚手架上提一皮桶泥浆走着,不小心踩在一个砖块上,把脚崴了,当时确实肿起一个大包,但谁都知道,要不了两天,包就会消肿,根本不影响干活。他却跑回了家,并且再也不愿出去,说他的脚不行了。这时村子里的闲人已经不多了,他却照样在村子里东游西荡。

那时李世早也没念书了,他是读初二的时候被学校开除的。这不能怪学校,只能说李世早这个家伙太混帐。他领着另外几个男生向其他同学索要钱财,连老师家的孩子也不放过。老师们对校长说,不把李世早这几个狗日的开除,我们就不上课。表姐用头巾包着一篼鸡蛋去找校长求情,校长把手摇得像风扇一样快,说你就是拎一篼金条来也没用。

李世早还是成天和那几个被开除的男生在一起,他们不念书了,就谁也管不着他们了,他们照样在校园周边向其他学生索要钱财。以前要来的钱主要买烟抽,现在大部分是用来坐馆子,因此数额越来越大。校长不能再开除他们,只好求助乡派出所,就这样,李世早第一次和派出所打上了交道。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李世早从此成了派出所里的常客,每次进去,表姐就到处借钱往派出所里送罚款,大家看到表姐往乡派出所的路上走,就知道李世早又犯事了。

李世早犯的事越来越大,他竟然和一伙人去盗墓。据说那墓主人是民国时期一位将军的小老婆,将军的后人还私下里请了一个当地的看墓人。李世早他们用酒把看墓人灌醉,然后把坟墓掘开,可是里面除了一面放在胸口上的小镜子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据说他们掘开坟墓时,尸体还没腐烂,还能看出完整的人形,等他们把小镜子从胸口上拿开,尸体立即化成一滩腐水。李世早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小镜子也不敢要了,重新扔进墓穴里,又胡乱铲几锹土把坟墓弄弄好,然后逃之夭夭。但乡派出所仍然把他们关进了那间小审讯室,这一次的罚款开得特别高,表姐东挪西借也只凑了个零头。无奈之下,表姐想到了卖血。那段时间正好有一个血贩子在那一带收血,一般都是血贩子劝人家卖血,表姐却主动找到血贩子,卖一次不够卖第二次,还是不够,又卖第三次才凑足了钱。表姐心急,恨不得一天卖两次血,可血贩子不敢冒这个险,说至少隔一天才能卖一次血,这样一拖就拖到第六天头上。表姐从血贩子手里接过钱,立即划动两条已经变得干瘦的腿向乡派出所跑去。一路上表姐发了几次晕,好险摔倒,但表姐都咬牙挺住了,要么站着喘喘气,要么蹲在地上眯眯眼。交了钱派出所的人领她去审讯室,表姐看到李世早缩在一个角落里,头靠墙上,样子跟一个垂死的人差不多。表姐的眼泪哗一下流出来,高喊一声儿子。李世早听见表姐的喊叫,两眼立即放出光芒,接着大声责怪表姐说,怎么拖到现在才来交钱,想害死我呀!表姐顾不上计较李世早的报怨,嘴里喊着儿子就要扑到李世早的身上去,李世早一猫腰闪开,火速离开审讯室,出了派出所。表姐跟出来找李世早,想把两个熟鸡蛋塞给他,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表娘恰巧就在这事发生后不几天生大病的。表娘对表姐说,她知道这次躲不过,要去见阎王了,别的她不担心,只担心表姐家的门风不好,门风不好一切都是枉然。表娘还说,为了矫正表姐家的门风,她偷偷为表姐家做了许多事情,现在她要去见阎王了,不妨全告诉表姐。她曾经把表姐家楼上一扇朝北的窗子用稻草堵上了,为的是不让北面的阴风吹进家里。她求过风水先生,偷偷买了一面小镜子,挂在表姐家东面的屋檐下,同时又在表姐家的西北角埋了十根铜勺。因为风水先生说,表姐家东面的山是虎形山,虎尾巴正斜着甩向表姐家,仅一面小镜子威力不够,还须用十根铜勺来抵挡。她还经常画符咒表姐的公爹,想把他早早咒到阎王那里去。表娘最后心有不甘地说,怎么这些都不管用呢?游手好闲的照样游手好闲,兴妖作怪的更加兴妖作怪。

 

我是和小童一道去王河村表姐家的。小童新买了一辆车子,正是技痒难耐的时候,听说我要出远门(其实也并不远,就两百多公里的样子),就自告奋勇为我担当司机,只要我能给报销掉路上的油钱就行。

近些年农村变化确实挺大,楼房渐渐多了起来,一路上我们看见不少二三层的小楼房,却很少看见人。通往王河村的这条路修得不错,因为经过王河村再进去三十多公里,有一个叫“桃花溪漂流”的旅游项目。像这一类的小旅游项目,本地人说起它都会不屑,都说是当地政府用来忽悠外地人的。还别说,外地人就是好忽悠,他们看了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就冒然前行了。表姐家屋梁上的租批就是一对外地男女写下来,贴到屋梁上去的。

表姐的家就在这条公路的边上。这条路以前不经过表姐家的门前,为了“桃花溪漂流”项目,县里把公路改道取直,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表姐家现在是单门独户,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废弃的庙宇孤零零地立在公路边上。表姐刚嫁过去的时候她家的旁边有四户人家,后来这些人家里有人出去打工,赚了些钱,就陆陆续续把家搬到离村部更近的地方去了,有两家还盖起了小楼房。那段时间天气一直晴好,可谁也没有料到,那天黄昏却见鬼了,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紧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表姐一个人呆在家里,她不知道表姐夫和李世早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对这两个男人,她早已习惯了独守空屋的日子。表姐夫在外面过夜的情况还不是太多,李世早却是家常便饭。表姐夫还不到五十岁,却甘愿把自己归到老人的行列,像他死去的老子一样,喜欢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摸纸牌。李世早那段时间在和一伙人玩套铅笔的把戏,骗人家的钱财,他们行踪不定,有时出现在“桃花溪漂流”的景点,有时出现在镇上的某个角落,有时是在中巴车上。家对李世早来说,恐怕只能算是旅馆了。

暴雨一直持续着,丝毫没有弱下来的意思,整个世界都被哗啦啦的暴雨声淹没了。表姐看到一辆车子从门前路上经过,是从里面(桃花溪那个方向)往外面开的,车子开得比较慢,平日里不可一世雪亮的灯光此时变得像萤火虫一样胆怯,灯光前只看得见粗而亮的雨柱。但车子就是比人厉害,它照样在瓢泼似的暴雨中前行。

表姐心想,下这么大的雨,家里的两个男人应该不会回来了吧。她正要去关大门,又看见路上有一辆车子在暴雨中慢慢前行,这次是从外面往里面开的。表姐心里犯起了嘀咕,一般情况下,过了下午两点钟,除了本地的中巴车,很少再有车子从外面往里面开。可更让她犯嘀咕的是,车子开到她家门前的路上停住了,然后一拐弯,停在她家的大门边上。表姐心想,莫不是李世早回来了?李世早偶尔也会坐车子回家,但那些车子不是锈迹斑斑带拖斗的小卡司,就是快散了架的小面包,从来没坐过这样铮光闪亮的小轿车。

车灯熄了,紧接着车门打开了,随着车门嘭的一声响,一个男人的身影快速闪进了屋里。不过男人还是被雨淋湿了,他不停地摇头抖落头发上的水珠,又用双手拍打衣服上的雨水。这时表姐早已知道这人不是李世早,他只和李世早个头差不多,却明显比李世早胖。

男人很快停止了拍打,对表姐说,对不起,打扰你了。表姐听出这人是外地口音,她没有说话,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男人穿着一身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头发虽然被雨水弄乱了些,但还能看出在雨水淋湿之前梳得很工整很光溜,不过脸上的皮肤却显得黑,像是用了多年的抹布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似的。男人赶紧说明他的来意,说他是外地人,来桃花溪漂流的,今天晚上准备赶到县城过夜,谁想前面路边的山坡塌了方,泥石堵在路上车子根本过不去,雨下得这么大,他想在表姐家里住上一宿,明天等路疏通了再走。末了他特别强调说,你放心,我不会白住的。表姐看了看外面瓢泼似的大雨,知道这是刚才开出去又开回头的那辆车子,她点头答应了,接着又转身拿了一条干净毛巾递给他,让他擦擦头上的雨水。

男人又提出要求,要表姐给他弄点吃的,他同样会付钱的。表姐心想一顿饭能值几个钱呢,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吧,就转身去了灶屋,可等她在灶屋里忙完,把菜端进堂屋,突然发现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脸白白的,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肩头被雨水打湿了,可能有些冷吧,她把脖子缩着,双臂环抱在胸前。表姐看见这个女孩心里有些不悦,责怪男人没把事情说清楚。男人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略迟疑了一下,向表姐解释说,这女孩是他的女儿。

待表姐把菜摆到桌子上,男人问表姐要了一把伞,到车子的后备箱里拿了两瓶酒来,一瓶红酒一瓶白洒。男人要表姐也喝一点红酒,表姐说不会喝,男人就把红酒倒在女孩的杯子里,白酒倒在他自己的杯子里。男人很喜欢唠叨,边喝酒边向表姐说些自己过去的事情,说他也是农村长大的,后来去城里打工,七混八混竟然开起了公司,当上了老板,而且公司运营一直很不错,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猛地喝下一口酒,重重放下酒杯说,人呀,运气很重要。

女孩一直没有说话,她喜欢边喝酒边往男人脸上看,然后低下头哧哧地笑,假使不是这时说了一句话,表姐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是一个哑巴。她说,你今天的运气真是太好了,遇到大雨不说,还遇到了塌方。

男人说,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呀。说完看了表姐一眼。

两人都很能喝酒,表姐不知道他们会喝到什么时候,就起身去为他们收拾床铺。表姐想了想,干脆让他们住李世早的房间吧,虽然床上的被褥是十多天前才换的,李世早只睡了两个晚上,但表姐还是把床上的被褥撤了下来,换上了新的。换好后又一想,虽说他们是父女,但女孩已有那么大了,还是分开睡的好,就又在靠墙壁的地方搭了一个小床铺,铺上新的被褥。

 

表姐上床躺下没多久就听见那种特殊的声音了。

尽管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很大,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但丝毫也掩盖不了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似乎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哪怕再微弱,也能像游丝一样在空气的缝隙中穿行,何况那女孩根本不想压抑自己。表姐的脑袋轰一下炸开了,身子像被点了穴似的不能动弹。直到那种特殊的声音完全消失,她才慢慢缓过气来。但她不能立即去找那对男女,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瞅着顶上黑暗中的楼板,那上面似乎印着表娘一张苦巴巴的脸。表娘似乎还说了话,她说门风不好一切都是枉然。表姐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后表姐起了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就端了条凳子坐在堂屋的中央,等待男人和女孩从李世早的房间里出来。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到处粘乎乎湿漉漉的,似乎伸手一拧就能拧出一线水来。这潮湿使表姐显得更加苍老,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就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婆。

男人先从房间里出来。男人看见表姐笔直地坐在凳子上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见着鬼了,但毕竟是开公司的老板,他很快向表姐问了一声好。他的话还没说完,表姐就忽地一下站起来,快速走到男人的面前说,那个女的真的是你女儿?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说是呀,是我女儿没错。

表姐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在尖叫,别骗人了,是女儿会干那种事?说完,表姐立即用双手在男人的身上扑打起来,男人边抵挡边后退,退到墙壁没法退了,他就挺直了身子,用力把表姐推开。这时女孩已从房间里出来了,她靠在门框上看着表姐和男人推来挡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表姐推累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男人整了整衣服,顺势开导表姐说,像他这样的老板,带个女孩子出来玩玩太正常不过了,没必要大惊小怪,住宿费嘛,我会多付一点给你。表姐冷冷地说,我不要你钱,我要你俩写个租批。

男人问租批是个什么东西,表姐向他说了。男人明白后不同意写这个租批,认为把这样一个证据(他坚持说租批其实就是证据)留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将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他好歹算是有头脸的人,不能写这个租批。他拿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对表姐说,我知道,你就是以此为借口,好多要几个钱,这些够了吧。表姐看也不看那些钱,说我不要你钱,我要你写个租批。男人以为表姐嫌钱少,又加上一小叠,再问行了不?表姐还是那样说。男人接连加了好几次钱,钱堆在桌子上有一本书那么厚了,表姐回答的还是同样的话。男人这才意识到,可能真不是钱能解决得了的,他丧气地坐到一只凳子上。

表姐只身出了门,去村里的小卖部买毛笔墨汁和红纸。她不担心这对男女会跑掉,她知道塌方路段的泥石没有这么快就清理掉,假使他们往桃花溪方向逃去,他们还会再开回来,因为这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就在桃花溪的源头。表姐家离小卖部有三华里远,她得花半个小时才能赶一个来回。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等她回到家里,停在大门边上的车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破摩托,家里那对男女也不见了,只有李世早坐在凳子上乐呵呵地数钱。表姐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去追,果然像她预料的那样,路还没有疏通。表姐一屁股坐进车子里,无论男人怎么说,她始终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只好把车子再开了回来。

男人还是不想写租批,有些乞求地望着李世早,指望李世早能帮他的忙。李世早早已在骂骂咧咧,说表姐的脑子进水了,放着大把的钱不要,却要人家留下一张什么红纸片片。还说这对男女睡的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愿意让他们睡,表姐根本管不着。李世早一边骂着,一边护着这对男女,把他们往车子上赶,想让他们尽快地走掉。表姐抵住车门不让他们上车,李世早竟然把表姐一撸,表姐摔到了地上。谁也没有想到,表姐忽地爬起来就冲进灶屋,拎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挥舞起来,大声尖叫,不写我就砍死你们。

就这样,这对男女最终在表姐的家里留下了一张租批,表姐用米浆把它贴到了屋梁上。李世早见到手的大把钱财又飞掉了,一怒之下去了省城,连年都不回家过。今年正月,表姐夫去省城寻找李世早,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回来。表姐告诉我,他俩在省城找到事做了,估计要到年底才能回家。

表姐矢口否认她家的屋梁上贴有租批,并且阻止我们上楼去察看。我只好玩了一个小花招,把表姐骗出家门,好让小童偷偷溜到楼上去,拍下租批的照片。

我们起身回程的时候天已擦黑了。表姐为我们送行,她几乎把脸贴在车窗上和我打招呼。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急于去看相片,直到小童反复催促,我才把数码相机打开,看到了表姐家的租批。

 

租批

兹有洪少求、金会芳二人,因事在李三水家租住一宿,特书此租批。

洪少求    金会芳

丁亥年五月十六日

 

我问小童,假使有人在你家里做了那个事,你什么感觉?小童支吾了半天,才说,这个嘛,还真是说不出来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不过我突然觉得,把表姐家的租批偷偷地拍下来,很对不起表姐,于是我把相片删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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