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原创】红学的未完成交响曲
(2014-03-18 20:0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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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完拙著《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的初稿,接下來是潤飾的工作...
紅學的未完成交響曲(「後記」)
剛好是四年前的三月,當我決定進入紅學領域時,選擇的第一个切入點是曹雪芹的祖籍問題及其先輩的生平事跡。為此,曾先後遠赴河北豐潤、山西武陽、進賢、都昌、湖口等地進行田調,許多初識的友人和前輩無私地提供我材料和協助。透過曹雪芹和《紅樓夢》這本小說所築起的平臺,讓我可以跨越時空與不同背景的人有一些毫不生分的互動。
還記得有次利用參加學術會議之便,順路到鄱陽湖邊的湖口縣去訪查曹氏的族譜,從機場拉車到達曹氏新村時已近三、四點,幾經尋找竟然於一處廢棄農舍中找到清代的〈重建西真寺功德碑〉,因天色已暗,雖只能藉著手電筒勉強拍了幾張照片,但已滿懷興奮之情。再轉往村裡探訪,鄉音很重的老人家熱情地從閣樓捧出一大落裹在包袱裡的線裝家譜,並允許我隨意拍照。工作完畢時,天色已全暗,主人端出一盤西瓜,也許是心情大不同,我從未吃過那麼甜的瓜。離開村莊時,因無路燈,乍然又見到曾經很熟悉且伴我年輕時逐夢的滿天星斗,不禁想起三十年前在美國麻州大學擔任職業天文學家的過往……。
初入紅學的頭一年,我像海綿般大量吸收相關知識,有時會擔心自已會否一直繞著《紅樓夢》的外圍轉圈,而無法真正進到小說或作者的內在世界。在深入鑽研後,我發現古代家譜常有將先祖攀附名人的習慣,而欲上溯曹家的譜系至唐宋的努力,最後也證明皆無法與歷史核實,遂開始轉移注意力至曹雪芹高祖曹振彥在明清之際的事跡。
由於曹家這位開基祖是在金國統治下之遼東發跡的,想像中滿文檔案應該不乏相關材料。經不斷闡述滿文對清史的重要意義後,周遭的一些研究生開始陸續有到臺北向莊吉發教授習滿文者,我也於2011年7月在北京舉辦了第一屆的「滿學與清史研究」研習營,會期長達十天,集合了兩岸老中青三代對滿學有興趣的史學工作者,關門做密集的互動與對話。我雖是主辦人,卻是全場唯一不具滿文專業之人,但帶著清晰的問題意識,相信我應該是收獲最多者之一。
當理解了新、老滿文在漢譯人名時所可能出現的變異後,我開始有了重要突破,透過許多小友和前輩的協助,不少先前被忽略之有關曹振彥(被今人誤譯成曹謹言、曹金顏、邵振筵或邵禎言)的滿文檔案被重新找出,確認他應該是隸屬英王阿濟格的漢姓包衣。
此新發現打開了一扇前所未知的窗口,輔以田調中獲見之豐潤曹氏及張純修家族的譜牒與碑銘,再加上白謙慎教授所提供上海博物館藏張純修小像之冊頁等等文物,終於有了足夠條件具體論證曹寅家為何會與豐潤曹氏以及張氏有如此密切的關係。而與曹寅、張純修同為摯友的納蘭成德,更進一步將曹寅家晦澀龐雜的人脈網絡鋪陳開來:成德是納蘭明珠與阿濟格第五女所生,曹寅長女婿納爾蘇之子福秀娶了明珠的長曾孫女,且雪芹最好的朋友敦敏、敦招值苷前竦囊釋O,與他們交往密切的明仁又為福秀連襟傅恒之姪,明仁之妻亦與納爾蘇同為代善裔孫……。
這些前所未知的相互關係讓我開始聚焦在宗室和八旗的譜牒上,最大的震撼竟然是發現福秀連襟弘慶這一支的生平事跡:弘慶祖母王氏為康熙朝內廷中最受寵愛的漢人女子,但或避免物議,至五十七年始賜封密嬪,她還是首位獲乾隆帝諭允回家省親的先朝嬪妃,並曾於康熙三十八年隨皇帝南巡時覓得音信斷絕二十年的父母。當懷抱著這些對史事的理解重讀《紅樓夢》時,突然感覺跟曹雪芹的距離似乎好近,自覺可以揣摩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許多場景和對話的原型,也可還原脂批所謂小說乃「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的情懷。
接著,我又發現《紅樓夢》早期的讀者當中,竟然大多是阿濟格的裔孫及其親友(如敦敏、敦铡㈩~爾赫宜、明義、永忠、淳穎等),而小說裡屢見的違制事物或生活方式(如賈家使用的服飾、交通工具,以及養小叔子事),均可與阿濟格及多爾袞的生平相呼應……,讓人隱約可見清初政爭中一些呼之欲出的悲劇身影,此對我們深入理解曹雪芹的創作理念以及早期讀者們的閱讀心態應有所啟發。
值得一提的是,在析究張純修、明義、裕瑞等課題的過程中,我對文史研究該如何去哂么媸罆嬜髌分械念}跋或鈐印,有了全新的體驗。很幸叩兀畠旱睦蠋煱字t慎教授和薛龍春教授成為我的引路明燈。還記得曾為了明義信札中最後幾個尚待辨讀的字請教白兄,當時他甫自北京返美,時差都還沒適應,但遇此「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之機緣,竟然連發數封電子信提供建議,最後並以「晚明清初人有『載酒問奇字』之說,何日可共『草書下酒』」與筆者相期,人生有此既友亦師之輩共同談史論文,能不浮一大白?
雖然先前學界對曹學的研究早已超過半個世紀,積累出的成果亦十分豐碩,許多資深學者近年更紛紛將論文結集出版,但在坊間汗牛充棟的著述當中,卻也常令人感受到各說各話的現象。紅學範疇中仍一直有許多關鍵處無法突破或缺乏共識,部分具意義的觀點有時始終未能在角戶分門的學界受到關注,一些相因成習的錯誤反而持續被引用。筆者於過去四年間努力問學並嘗試進行改變,只不過當這本書越接近完稿時,內心卻愈忐忑不安,因為我的書中也肯定會出現一些因自己識見或能力不足而犯的錯誤。
任何重大觀點在紅學圈都絕無可能得到完整共識,這幾乎已成為此領域的宿命。但我真心希望能有機會從新定義古典文學研究中的索隱傳統,因為即使抽離掉所有涉及《紅樓夢》的內容,我自信此書至少是本扎實的清史研究論著,而書中與紅學對話的方式應該還是相當客觀理性的。
牛頓曾在1676年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如果說我看的比別人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If I have seen further it is only by standing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過往的紅學研究者雖彼此不斷辯難,甚至爭論到面紅耳赤,但他們也不知不覺共同堆高了這個領域的台基。當e-考據有可能提供我們一把爬上巨人肩膀的新梯子時,如何睜大眼睛看得更遠,並講出一個精彩的故事,文史工作者身上的擔子,卻一點也沒有輕下去。
終於可以將書房桌上雜亂堆疊的文件好好整理一下了。過去四年是我自理科轉行史學二十幾年來最痛苦的時期,先因處理學術倫理之事看盡圈內多少陰暗面,為此不僅突患小中風,甚至因遭報復抹黑而改變了我的生涯規劃。還好,《紅樓夢》始終伴我走過陰霾。有朋友笑我看不開,竟然願意暫拋從事多年且基礎已深的專業,進到紅學、滿學以及藝術史等全然陌生的領域,從零開始學習相關知識並建立社群網絡。但對這本曠世小說以及相關歷史人物的移情與寄情,讓我意外獲得了足以療傷止痛的「雲南白藥」。
我轉換跑道並很快站穩腳步的經驗,也許具體印證了史學研究正面臨劇變,而文科的學習曲線開始可以很不一樣。此書原本預定於去年定稿,卻因在同仁的慫恿下去挑戰新人生,而弄得日子一團亂。還好,老天眷愛,要我專意作學問,只是心情仍有好幾個月未能平復。最近好不容易又找回研究的感覺,但因空暇多了且新發現又持續不斷,理應給此書更高的學術要求,遂稽延至今。
雖然,相較於學術界通常的情形,我冒進一新領域的年齡算是頗晚,但我很希望說服自己:「莫道桑榆晚,紅霞尚滿天。」紅學讓我過去的積累有機會透過在新領域的學習而形成另類的能量,並充分感受追索世紀之謎的樂趣,更讓我重拾久已不再的學術激情。慚愧地說,我一生中從不曾如此用功。這本學習筆記應該不會是我在紅學範疇的最後一本,雖然有學界長輩對我暫行脫離科技史和交流史的決定頗不以為然。
甲午春於風城脈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