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酒人歌》浅识

黄周星肖像

     1644年，岁在甲申。随着李自成攻下北京城，多尔衮打入山海关，明清易代，衍生出众多的故国遗民。他们或拒绝仕进，隐居山林；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或秘密结社，以图复明。更多的人是放浪笔墨，将满腔的悲痛和幽愤寄托于诗词作品中，黄周星就是其中的代表。周星字景虞，号九烟，别号笑苍道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明崇祯十三年进士，官户部主事。明亡不仕，布衣素冠，寒暑不易，自言“性刚骨傲，肠热心慈”，人目知为畸人。清康熙中，以博学鸿儒荐，避而不赴。迫之，乃叹日：“吾苟活三十七年矣，老寡妇其堪再嫁乎?”。随即自撰墓志，作《解脱吟》十二章，与妻孥诀，取酒纵饮，尽一斗，大醉，自沉于水，时在庚申五月五日。其诗歌多为感怀身世、凭吊故国之作，沉郁雄浑、淋漓酣畅，读之令人血脉奋张。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楚州酒人歌》，歌云：

    酒人酒人，尔从何处来?我欲与尔一饮三百杯，寰区斗大不能容我两人醉，直须上叩阊阖寻蓬莱。我思酒人昔在青天上，气吐长虹光万丈。手援北斗瓣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两轮化作琥珀光，日榆历历皆杯盎。吸尽银河乌鹊愁，黄姑渴死哀清秋。咄，咄，酒人浑无赖，乘风且访昆仑邱。绿娥深坐槐眉下，万树桃花覆樽犟。穆满高歌刘彻吟，一见酒人皆大诧。双成长跽进三觞，大嚼绛雪吞玄霜。桃花如雨八骏叫，春风浩浩心飞扬。瑶池虽乐崦嵫促，阿母绮窗不堪宿。愿假青鸟探瀛洲，列真酣饮多如簇。天上无不读书之神仙，亦无读书不饮酒之神仙。神仙酒人化为一，相逢一笑皆陶然。陶然此醉堪千古，平原河朔何足数。瑶羞琼糜贱如韭，苍龙可鳢麟可脯。兴酣嗔目叫怪哉，海波清浅不盈杯。排云忽复千帝座，撞钟伐鼓轰如雷。金茎玉液沆瀣竭，披发大笑还归来。是时酒人独身横有四天下，上天下天如龙马。百灵奔蹶海岳翻，所向无不披靡者。真宰上诉天帝惊，冠剑庭议集公卿。今者酒人有罪罪不赦，不杀不可杀之反成酒人名。急敕酒人令断酒，酒人惶恐顿首奏陛下。臣有醉死无醒生，帝顾巫阳笑扶酒人去。风驰雨骤仓皇谪堕楚州城，酒人堕地颇狡狯，读书学剑皆雄快，白哲鬃鬃三十时。戏掇青紫如拾芥，生平一饮富春渚，再饮鹦鹉湖，手版腰章束缚苦，半醒半醉聊支吾。谁知一朝乾坤忽反覆，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胸中五岳自峨峨，眼底九州何蹙蹙。头颅顿改瓮生尘，酒非酒兮人非人。椎庐破觚吾事毕，那计金陵十斛春。还顾此时天醉地醉人皆醉，丈夫独醒空憔悴。从来酒国少顽民，颂德称功等游戏。不如大诏天下酒徒，牛饮鳖饮兼囚饮，终日酩酊淋漓嬉笑怒骂聊快意。请与酒人构一凌云烁日之高堂，以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淳于为酒霸，仲尼为酒王，陶潜李白坐两庑，糟坛余子蹲其旁。门外醉乡风拂拂，门内酒泉流汤汤。幕天席地不知黄虞与晋魏，裸裎科跣日飞觞。一斗五斗至百斗，延年益寿乐未央。请为尔更召西施歌，虞姬舞，荆卿击剑，祢生挝鼓，玉环飞燕传觥筹，周史秦宫奉罍瓶，与尔痛饮三万六千场。下视王侯将相皆粪土，但愿酒人一世二世传无穷，令千秋万岁酒氏之子孙人人号称酒盘古。酒人闻此耳热复颜酡，我更仰天呜呜感慨多。即今万事不得意，神仙富贵两蹉跎，酒人酒人当奈何?噫吁嘻，酒人酒人当奈何?尔且楚舞吾楚歌。

    这首歌行体诗写得气势雄放，纵横跌宕，意象诡奇，境界邃远，使人不可端倪。全诗可分为两部分：前者写酒人昔日升天与众仙一起以酒陶然而酣醉作乐的情景，后者写酒人被谪置楚州后面对改朝换代的现实，以酒浇愁而痛饮狂歌的情景。作者以丰富的想象，突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使酒人、仙人和历史人物相会于一处，同醉共饮，于酩酊淋漓中尽显亡国之恨和粟离之悲，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激情。句法上则以七言为主，更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九言、十言，乃至十三言、十五言，参差不齐，用韵与句型的变化，仿佛是作者酒后醉脉跳动与狂想的旋律节奏，读后但觉酒气拂拂，奇气满纸。正如《国朝诗的》的编者陶煊评注：“《楚州酒人歌》有谪仙之遗风，其恣肆汪洋，纵横驰骋，读来如饮甘醴，如饮醇露。”

    前人评介这首诗，都认为“楚州酒人”是作者自身写照。如徐珂《清稗类钞》谓黄周星“入国朝隐居不出，嗜饮感愤怨怼，一寓之于诗，尝作《楚州酒人歌》，盖自道也。”笔者以为，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完全准确。楚州旧称山阳，是今淮安市的一个区，而黄周星祖籍为湖南湘潭，本姓周，因其父母游金陵，生周星于上元，寄育于黄氏。在父亲去世后，周星因与族人不和，改姓黄，自称为上元人。无论是其祖籍还是生籍，与“楚州”毫不搭界，他又未曾在楚州寄寓或任官，何以会自称“楚州酒人”？事实上，号“楚州酒人”者另有其人。此人姓陈名台孙，字阶六，号楚江，山阳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知富阳县，寻改平湖县，迁吏部主事。顺治二年归故里，参加了张虞山，阎修龄，靳茶坡等人组织的“望社”。“望社”成员多为拒绝清科举考试而被革除功名的遗民，他们慷慨悲歌，感时伤世，“徘徊丞相之祠(丞相，指南宋末年民族英雄陆秀夫，盐城人)，瞻望田横之国”(田横，汉初齐国拒绝投降的义士，海州人)，怀念故国，哀悼苍生，发而为诗歌创作。陈台孙嗜饮酒，自号楚州酒人，曾著《楚州酒人传》。周亮工辑《尺牍新钞》收有陈台孙《与陶庵》尺牍一通，上有“弟迩益好醉，自著《楚州酒人传》，远近同学，俱有长歌相赠，得鸿篇远惠，糟邱生不朽矣。”等语，可见，黄周星《楚州酒人歌》是应邀相赠陈台孙的。其时，以长歌相赠者还有归庄、蒋臣、王澐、靳应升等人。尤其是明朝遗民、复社成员、大诗人归庄写的《楚州酒人歌》，完全现实主义的描写，堪与黄周星的浪漫主义相媲美。

归庄肖像

其歌云：

    纷纷秦楚时，桃源商山若弗知；扰扰汉之季，赵北燕南可避世。当今四海无宁宇，择地潜身何处所？达人不用远翱翔，逃入醉乡皆乐土。淮水汤汤流不竭，黄河南汇仍东折。川渎之气所钟聚，其地古来产人杰。只今有酒人，邈然古风流。毕卓何足比，阮籍不能俦。时就狗屠饮，或从卖浆游。朝鬻紫骝马，暮典骕驦裘。不必临邛垆。长安市，天津楼，但有酒如长淮水，淮南千里与尔作糟丘。漂母墓前倾一壶，南昌亭下酌百觚。古贤遗迹刘伶台，一石五斗相啸呼。雄风逸气满天地，不数当日高阳徒。日月无光氛气恶，酒人何心日作乐。一身跼蹐高原中，喷发无聊意有托。天帝沉醉人独醒，逆天理必遭天刑，酺糟啜醨幸免祸，何必深山藏尔形。生淮南、长淮浦，不就小山招，犹望宣王旅。中怀复何限，欲言不敢语。酒人对酒索我歌，听我歌罢朱颜酡。楚州酒人何姓名？前朝进士陈先生。

    归庄，字玄恭，号恒轩，又叫己斋，江苏昆山人。归有光曾孙，年十四补诸生，十七岁时，参加复社。清兵破昆山，他与顾炎武举兵反抗，事败，改僧装亡命，后隐居乡野，穷困以终。为人豪迈尚气节，博涉群籍，工狂草、墨竹，醉后挥洒，旁若无人。其为文，不立闭架，不事余泽，笔调豪逸，多愤世伤时之音，与顾炎武齐名。有《归玄恭集》。他为陈台孙写的《楚州酒人歌》凄楚激越，厚重苍凉，深受后人称誉。表现出前朝进士陈先生在“日月无光氛气恶”的境况下，为避世而隐于酒，但仍有所寄托。“不就小山招，犹望宣王旗”，即写出了陈先生当时的气节。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民族大义，避世酒人的行为才受到众遗民的热捧。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清统治者怀柔政策的感召下，陈台孙的遗民操守未能坚持长久。顺治十五年，他应清廷的征召，受任为礼科右给事中。明遗民方文所著《北游草》中有《陈阶六给谏饷金谢之》诗，句云：“归隐十霜征一出，补官数月谏三篇。”多少含有讥讽的意味。这样的情形是纵酒沉水、以死明志的黄星周和浪迹江湖、亡命至死的归庄所始料未及的。陈台孙出任清朝官员以后，虽然还自称是“楚州酒人”，但再也没有遗民朋友为他写慷慨激昂、奇伟奔放的歌行体诗。后人在注解黄周星《楚州酒人歌》，也根本就不去追究“楚州酒人”是谁，而是一再强调这是黄氏“自况”，甚至有人说“楚州酒人”就是黄周星的别号。清人程瑞祊曾到浙江南浔祭扫黄周星墓，写了一篇题为《弔楚州酒人》的诗，诗题下明注：“黄讳周星，字九烟，前庚辰进士，官主事。”该诗收在《槐江诗钞》卷二，诗曰：“铜驼愁见没荆榛，麯蘖难藏胜国身。生面独开秦火后，年年泪洒海棠春。”

    笔者认为，黄周星与早期的陈台孙有相似的避世经历和嗜酒爱好。他为陈台孙抒写的《楚州酒人歌》，融入了自己在朝代更迭、社会动荡中所产生的情感。以酒浇块垒、洗积郁，是他和陈台孙的共通之处，因此说《楚州酒人歌》是黄周星自身写照，这未尝不正确。但是在解析这首诗时，最好还是要说明楚州酒人的原型究竟是谁，陈台生虽然晚节不保，毕竟也有过可歌可泣的一段经历，不必为贤者讳，为过者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