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书一痴,还书一痴”辨
在我国古代私人藏书活动发展和兴盛的唐宋时期,社会上流传着“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古谚,有不少藏书家以此为借口,将书籍幽闭深锢,宁可秧饱蠹鱼,也不示人,甚至诫子孙以“鬻书借人为不孝”的庭训。然而亦有不少学者和藏书家,对这句古谚产生了疑问。考辨其来历,人们发现,这句古谚原应为“借书一瓻,还书一瓻。”所谓“瓻”,又通作“鸱”,为贮酒器。据《汉书·陈遵传》载杨雄《酒箴》曰:“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借酤”,颜师古注:“鸱夷韦囊以盛酒”。后略称为鸱,久乃别制“瓻”字。故唐人孙愐在《唐韵》“瓻”字下注云:“古者借书以是盛酒。”“瓻”虽然以“瓦”作部首,但并非土陶制品,而是一种革囊。它作为酒器为人所用,在两汉以后不再见有典籍记载。这句古谚原意表明,至早在两汉以前,藏书家与借书人之间就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礼仪。借书人在向藏书家借书时,往往以一瓻酒相酬,还书时又以一瓻酒相谢,这可能是我国藏书史上最早时期的有偿服务吧,藏书家当然欣然允借。
到了魏晋时期,这句古谚被误传为“借书一嗤,还书一嗤”。据《玉府新书》谓,晋代曾任荆州都督的藏书家杜预在给他儿子杜贶的信中说:“书勿借人,古谚借书一嗤,还书一嗤”。唐人段成式《庐陵宫下记》记载的更详,谓:“杜荆州书告贶云:知汝颇欲念学,今因还车致副书,可按录受,当别置一宅中,勿复以借人。古谚云有书借人为嗤,借人书送还为嗤也。”可见,当时社会上已有人对正常的借书还书事抱以讥笑的态度。到了唐宋时期,又讹为“借书一痴,还书一痴”。唐人李匡乂在《资暇集》中称后人更生其辞为:“借一痴,与二痴,索三痴,还四痴”。由“鸱”到“痴”,以“痴”易“瓻”,主要是因为当时封建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书籍制作全靠人手工抄写和刻印,流传甚少。随着魏晋时期文士地位的提高和唐宋时期科举制的实行,书籍制作远不能满足读书人增长的需要,因此人们对书籍格外珍惜。藏书家和读书人在借书还书的交往中,由于过于惜护书籍,不能再以礼相待,以致形成“有书不借,借书不还”的社会风气。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自然会引起人们的不满。我们可以从大量的古代笔记中看到人们对此谚传的不满情绪。宋人邵博在《闻见后录》中说:“借书与人为一痴,还书与人为一痴。予每疑此语近薄。借书还书,理也,何痴云?”。周辉在《清波杂志》中说:“借书一瓻,还书一瓻。后讹为痴,殊失忠厚气象。”曾慥在《高斋漫录》中说:“痴瓻二字两出,疑痴字为刻薄子妄改尔”。元人刘祁在《归潜志》中据理力辩:“昔人云借书一痴,还书亦一痴。故世之士大夫有奇书多秘之,亦有假而不归者必援此,予尝鄙之。以为君子惟欲淑诸人,有奇书当与友朋共之,何至靳藏,独广己之闻见。果如是,量亦狭矣……。其假而不归者尤可笑,君子不夺人所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岂有假人物而不归之者耶。因改曰:有书不借为一痴,借书不还又一痴也。”明人陆容在《菽园杂记》中更是一言中的:“以书借人,是仁贤之德,借书不还,是盗贼之行,岂可但以痴目之哉。”其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见乎笔端。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借书一痴,还书一痴”谚传喧嚣尘上之时,却出现了一些“痴”心不改的藏书家。如北宋时期的宋敏求,有藏书二万卷。因其乐于借书与人,所以士大夫喜读书者多在其居住的春明坊周围建宅赁屋,以便随时向他借阅。一时春明宅子的租金高于他处。丞相苏颂,家藏书万卷。他以书宴客,颇许人假借传写。他在《客来》诗中说:“有客过我门,开颜喜相见。贫居何以侍?案上书千卷。高论到古人,终日自忘倦。非同豪富家,丝竹留饮宴。”丹徒尉叶梦得从其借抄,获致甚多,成为苏颂家的常客。梦得每对士大夫言亲炙之幸,则感激不已。藏书家郑嘉会官于惠州,闻得大文学家苏轼迁谪到地处偏僻的儋州,无书可读。便两次用海舶载书千卷,送至儋州,借给苏轼阅读。苏轼当即写下《和陶赠羊长史》,以“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的诗句,对其无偿的外借,无私的帮助表示感谢和赞赏。藏书家李公择将其九千余卷书籍尽藏于庐山之白石庵,而不藏于家。有人问其故,他回答说:“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因而受到人们的称赞。苏轼为其撰《李氏山房记》,誉其为“此仁者之心也。”清人陆敬安在《冷庐杂识》中称此为“不藏之藏,其识远,其量宏矣。”这些藏书家之所以“痴”心不改,是因为:一、他们深谙将藏书秘庋禁锢的弊病,认识到藏书的生命在于流通。藏是流的条件,流是藏的保证,藏而不流与流而不藏同样会使书籍遭至毁厄。流通外借可以化单本为复本,可以化独家收藏为众家收藏。这样,有利于书籍永久的保存。二、他们深谙书籍为作者精神所寄,作者希望他的书籍为世人所承认,所接受,并得到继承和发展。书籍只有在广泛的流通外借中才能和更多的读者见面,才能得到利用,才能发挥其作用。三、他们深谙求知者渴望读书的心情。能够体谅求知者向人借书时的苦衷,能够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的为求知者着想,尤其是为无力购书的贫士着想。由此可见,这些“痴”心不改的藏书家,热衷于将藏书外借流通,使之公诸于众。他们不仅不是愚痴,而是具有远见卓识。
我国古代的一些具有流通意识的藏书家,乐于将书外借他人,并非不珍惜自己的藏书,毕竟这些藏书是他们竭一生辛力蒐聚而成的。明代藏书家徐渤在《徐氏笔精》中说:“置书之劳,不毕世不已”。尤其是对那些“重帙善本”书籍的采访,要有一定的条件、机遇和时间方能获致。“非通都大邑不购,非良缘奇遇不值,非阅年积时不成”。既获之不易,当然更惜乎有加。因此,他们借书与人是有所选择、有所限制的。所借对象必须是自己的同好,来者或蓄疑难,或稽异同,或补遗简,或搜其秘,与书相知也。清代藏书家魏裔介在《兼济堂文集》卷十五《借书说》中以为:书不可不借,“不借则无由开发之”,但不可轻借,“轻借如同捐送之”。藏书家当明确“外借”的对象,“其人为吾性命之友也,则可以性命之书借之。其人为吾经济之友也,则可以经济之书借之。其人为吾文章之友也,则可以文章之书借之。否则,虽稗官小说,且不可假手,而况帐中之秘乎。”魏裔介所说的借书对象,都是一些读书求知之人,他们尊重藏书家的辛勤劳动,借书后当然会遵守信约,妥善保管,准期归还,甚至也会以鸱酒谢酬。如宋代大文学家黄庭坚就是这样的借书者。他曾向某藏书家借书赠诗曰:“愿公借我藏书目,时送一鸱开锁鱼。”、“莫惜借行千里远,他日还君又一鸱。”倘若借书不看对象,书一旦出手,到了自私刻薄之人手里,损伤点污者有之,屡催不还者有之,遗失湮灭者有之。如此外借,岂非“借书一痴”乎?当然,这里的“借书一痴”是特指,并非泛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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