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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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源君赠我一部《龙城记——天下何以厚诸城》。检视之,书是精装本,庄严厚重,有一种朴拙之美。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压迫感,粗略估计,应有一斤多重吧。如此规模和气派,借用当前颇为流行的一句话,叫做“高端、大气、上当次”。
封面下部另加腰封,印有出版社隆重推出的精彩语录:“《龙城记》以别开生面的文学路径,匠心独运的布局谋篇,引领读者通览一座名城古都悠远的人文胜景,管窥国家民族多彩的风云画卷,虽立足一域,却洋洋大观,气势不凡。”又说:“这样的架构,这样的风格,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小地方的大历史,前所未有。它所带来的阅读体验必然超乎预期。”
评论不敢当。关于这部大著的是非成败,轻重优劣,读者与专业评论家最具权威,我只能做个敲敲边鼓之类的丝竹之徒,借助文字抒发一点感怀,为重修《龙城记》增添一点雅兴,但愿别以此“乱耳”尔。
风雪之夜,鸡鸣时分,诸城贾悦公社河西拐庄大队第三生产队最后头的三间老屋内。
灯下捧读隋源君耗时八年心血凝结而成的这部大作,自是感慨万千,思绪连连,不禁令我想到一个人和一部书,这便是司马迁和《史记》。更由司马子长与他的千古名篇,想到隋君与他的这部著作。由是,我认为,《龙城记》应是当代作家创作的一部最优秀的诸城《史记》。
两部《史记》,时间跨度二千余年矣。如今把二者拎出来相提并论,似过于突兀,对司马子长亦有拉低贬抑之嫌。就隋源君言之,或有拔高吹嘘之非议。或云,一个农家后生小子,才吃几碗地瓜干子,喝几瓶墨水,多大成就,焉敢与文史巨擘、伟岸擎天的先贤争辉抗衡乎?
愚以为,二者相提并论未尝不可,若请二者平起平坐,或曰分庭抗礼,自是过矣。隋源君不敢,吾亦不会耍彪,以彪子之勇,胆大而为之。至于某地某乡镇搞现代商业招标,东西南北的彪子提着钱袋纷纷赶来,大卖力气,哪是另一会儿事,其是是非非,不赘,还是专心谈隋源与他的书。
纵横观之,司马子长《史记》与隋源之作品,自有异同。
异者何?若把司马迁《太史公书》喻为万里黄河、长江,《龙城记》乃百里潍水;司马迁是史家之泰山、昆仑,隋君乃障日、卢山;司马子长累积疏理的是大汉帝国获麟之前的华夏史事,书写的是旷世史诗,《龙城记》涉猎范围多为诸城一域之人事、天命,属区域性之优秀作品;若说司马迁乃文史学界的无冕皇帝,隋君不过一区区七品芝麻县令而已。(这顶乌纱帽,只能关起门创作的时候精神上自我慰籍,不能真戴在头上于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自称县令或县长。否则,不是彪子,就是癫汉,要被维稳的捕快拿入瓦店医院过电的。)
当代读过中学的人,自知司马迁其文,亦应知作者是遭过蚕室之刑的。司马氏刑释之后,仍为大汉朝廷中枢之要职中书令,属于吃皇粮、拿国俸的高级官僚。隋源出身布衣,弱冠之年出外打拼,复于潍水亭长手下谋得一最低级公务员。后辞职回乡,耕于陇上,从父辈手中接过一座栽培树苗为主业的园林为生。属于自筹自给、自谋生路之辈,其社会地位无法望司马氏项背,这是二者的大异处。
相同者何?高山大河与小丘沟壑同为地球造化的一个自然部件枢纽,华夏民族囊括诸城地域生存的人类,尽管皇帝与县令的政治地位,以及掌控的疆域有天壤之别,但帝国顶层与县域之间,有着统一或相似的政治组织,以及经济、文化特征。秦汉以降,大一统的政治组织形成,各阶层环环相扣,相依相存,不可分离。偶有例外情形,若泗水亭长、流氓之祖刘邦与狗屠樊哙等辈,借“秦失其鹿,天下逐之”的历史契机,拉一帮兄弟乘势揭杆造起反来,直捣黄龙,颠覆既有秩序, 打倒皇帝做皇帝,则另当别论。
最后一个大同,乃司马迁,人也;隋源,人也。同为人类一员,自有其共性。在文化层面上,二者可归为“文人界别”。假如时间可以交叉变换,倒流如置,司马氏与隋源共同出席某朝廷召开的政协会议,按界别划分,是要坐在同一个大厅议论国是的。——尽管历史没有出现这个令人惊喜魔幻的场景。
然而,隋源君对我说,在写作这部《龙城记》之前,他是熟读《史记》、《汉书》的,内中描绘的许多人物,就是从《史记》、《汉书》、《列国志》中找到线索,经过实际勘察造访,稽考钩沉,探赜索引,寻寻觅觅,方找到可用材料。继之若南山炼铜,提炼加工,绞尽脑汁谋篇布局,吐纳文气。复如同葛洪炼丹,自感天地相合,阴阳相生,自然风韵与文风藻饰融为一体,方最后下笔,把隐没于历史深处的各色人物一一引出,点缀成篇,遂有这一部作品问世。作为老老前辈的司马子长,既是隋源写作历程的精神偶像,也是跟进疾行的一面大纛。
遥想当年,生于龙门的司马迁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因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以报命。
对这一段历程与日后的志向,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自序》)于是乎,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迁虽患李陵之祸,自知使命神圣不可违,征途如星辰大海,乃“发愤著书,意旨自激。”又“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
对司马迁本人而言,这一个云谲波诡、起死还生的大转折,于郁结悲愤中催发了中国文史学上光耀千秋的绝世之作——《史记》的诞生。
英国人类学家克罗伯(Kroeber)曾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天才成群地来(Come in a cluster)?1890年前后的中国,似乎印证了“天才成群地来”这个令克氏久久不解的疑问。在20世纪初叶成群而来的学术大师中,有些是单打独斗,依靠本身的研究成果对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而为后人所怀念;有的除个人辉煌的学术造诣,还留下了制度性的遗业(institutional legacy),在学术界维持着长远弥久的影响力。如比王国维成名还要早些的梁启超,如稍晚的陈垣、陈寅恪、傅斯年、顾颉刚……等等,相继在晚清、民国共和时代降于华夏,一时星光交织,大放异彩。直至国共政权易鼎,反右、文革兴起,知识分子遭到无妄之灾,斯文扫地,文脉衰竭,人才凋敝,巨星陨落,天地迷茫,不堪复振。此其时也,文史两界多是“紧跟”、“高举”之类的阿谀之文,官方与民间组织的文人墨客修撰地方史志或通志,亦多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空洞口号,罕见实质内容呈现,更遑论陈寅恪先生“发前人未发之覆”的真知灼见,徒给时人与后世留下“元亮虚留命,灵均久失魂”之扼腕浩叹(陈寅恪诗)。在文史学界一片凄凉之夜的天空下,隋源于诸城这块丰厚的土地上降生。
土地虽丰,人情虽厚,经不住政治严酷,民生多艰。隋源一家与四乡八邻的公社社员,依赖吃翻肠倒胃的地瓜干子活命。及长,入村公立学堂,天天背诵毛选喊万岁。弱冠之年,隋君离开学校,背起行囊,开始漫无目的的漂泊。曾一度仿先贤司马迁之少年豪情,游历名山大川,观泰山日出,玉龙风雪,南驰苍梧洱海,西及八百里秦川,探汉唐玄宫,窥周公之庙,并“曾往名山古刹探叩所谓的终极意义,也曾在地球的另一面(巴西)浅尝异国风情。”然,蹉跎半生,终受不住故土的牵引,嗟叹数声,转身把自己解上返程的列车,“还以报命”。及后,在故乡立脚扎根,娶妻生子,以诗文自娱,过着半耕半读的寒士生活。
在这样一个时空交错里,隋君于思绪纷乱中,开始用另样的眼睛去看脚下的土地、流淌不息的潍水;用感恩的心倾听大地与乡邻的声音。从这个声音里,他进入了历史,走进了现代。一个新的故乡、新的风景和一个新的世界,从云天突降,现于眼前。雨雾缥缈,电闪雷击,滚滚潍水响起阵阵轰鸣,隋君猛然顿悟并慨然曰:“故乡诸城,虽小,有大美矣!”
正是天地大美的召唤,令隋君热血沸腾,一种特殊的情感从内心溢出,随着匆匆行走的脚步在大地流淌,与眼前的风雨雷电、山川草木遥相呼应。
2006年夏天一个傍晚,仿佛上帝叩响隋君的额头,使他打了个激凌,从坐卧栖息的南湖岸边猛然起身,迈开大步,去实现心中蕴藏已久的陈年大梦——写一部大书,记载诸城历千万祀的大历史、大事件,以及先贤大儒、英雄豪杰的精彩故事。“述往事,思来者”,以滋报答故乡的养育之恩,不负今生之志向。
像独霸寰球,不可一世的恐龙群种,自有生离死别一样。人类的生死存亡,亦离不开环境的孕育催蒙。石器时代如此,原始社会如是,三代前后,秦汉以降,更与环境紧密相连。按近世史家、山东同乡、五四学生运动北平游行总指挥傅斯年推论言之:“自东汉以来的中国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是由于北方为外族所统制。但这个现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东汉,长江流域才大发达。到孙吴时,长江流域才有独立的大政治组织。在三代时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在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历史是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又“人类的住家不能不依靠自然形势,所以在东平原区中好择高出平地的地方住,因而古代东方地名多叫作丘。在西高地系中好择近水流的平坦地住,因而古代西方地名多叫作原。”(《夷夏东西说》)
殷鉴不远,在夏之后。所谓东方的丘,在隋源的身边就有明证,“吃好饭,诸安二县。”安,自是指潍水下半段岸畔的安丘,与诸城龙渚毗连,遥呼相应,足证傅斯年氏之说不虚。如果没有恐龙时期的气候条件、土地龙渚的优良环境绵延不绝,很难想象亿万年之后,会有诸城经济文化的积淀与发达,以及“天下第一龙城”盛名远扬。——这恰是隋君著作起首,以恐龙时代为引子的用意所在,也是对诸城这块土地本身属于生命传奇的热情讴歌。
逝者不可追,来者尚可待。恐龙与恐龙时代成为远古历史只有遗迹可循,而人类创造文明与文化精神是有传承的,这个传承随历史潮流浩荡向前形成特殊的惯性和法则。先贤血脉中的因子,蛰伏在后辈有志者身心,在某个丽日艳阳初照的早晨,就会突变再生、萌发壮大,成为延续、发展文明新的智慧和力量。时间虽历千年,仍能透过隋源《龙城记》,清晰地看到《史记》作者的身心经历、精神导引,以及创作灵感和实践的形影。
宋代学者马存批览《史记》,对其成功的奥妙有独特领悟:“子长平生喜游,方少年自负之时,足迹不肯一日休,非直为景物役也,将以尽天下大观以助吾气,然后吐而为书。今于其书观之,则其平生所尝游者皆在焉。南浮长淮,诉大江,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泛沅渡湘,吊大夫之魂,悼妃子之恨,竹上犹斑斑,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乎?故其文感愤而伤激。”又,迁“世家龙门,念神禹之鬼功;西使巴蜀,跨剑阁之鸟道。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凡天地之间万物之变,可惊可愕,可以娱心,使人忧,使人悲者,子长尽取而为文章,是以变化出没,如万象供四时而无穷,今于其书观之,岂不信哉!”(《赠盖邦式序》)
较之先圣大哲,隋君家世没有司马氏显赫,祖上出仕为大官巨宦者鲜,经商成巨富大贾者罕,偶尔出个经生、秀才算是烧了高香。至其祖父一代,尚有几亩薄地耕种,勉强算个耕读人家。而到了父亲一辈,国际共运与共产社会风潮如狂飙突降,飓风逆袭,锐不可挡。先是打土豪、分田地;再是互助组、合作社;继之是人民公社。如此一番变戏法地折腾,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连同瘦瘪如豺狼的牛、驴等牲畜,皆化为公家共有财产。一夜之间,小康之家弄了个 屌 蛋净光,父子爷孙被困于乡村生产队,跟着监工(生产队长)从事没日没夜的劳作。一年到头,无休无止,“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姑扎再下手”是为常态,甚至连大年三十晚上都要为公家劳作。收获却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而唯一的食物是地瓜或地瓜干子。天长日久,个个面黄肌瘦,三根筋挑着一个瘦头,两腿打晃,眼冒金星,几不能成行。加之地瓜干子在腹中连年累月不断发着酸酵膨胀,搞得人人捂着肚皮,随风摆头,口吐酸水,咕咕哀叫,几欲把人滋辣杀也。
如此恶劣浑浊的政治空间和窘迫的生存环境,侥幸活下来的隋源,面对滚滚潍水与天空飞翔的大雁,于好奇中蒙生了天马行空的怪招或曰理想,只是尚不足以与司马子长少时所思所想那般志大高远,更无陈胜、吴广的“鸿鹄之志”。只是肚中的小九九算盘不断拔来拔去,待机而发。终于,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隋源怀着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内心的躁动,索性扔掉手中的锄头,嗓子里咕噜了声:“走他娘的!”一脚踹开柴门,冲出有形无形之巨网,云游四方。
许多年后,经过种种坎坷与磨难,像众多离乡的游子,经过无数次冲撞突围,随源顿感身心俱疲,茫然四顾,怀乡深切,便顺着祖母抛开的线头,复归故里。此后,隋君理想的种子被故乡的大美所滋润、推发,终于悟得写一部家乡《史记》,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到了这个时候,隋君才像当年司马迁一样,把诸城大地上过往的天命、人事,爬梳整理,融入情感的血脉,随着灼热的笔尖倾吐而出。
可以说,假如隋源没有青葱时代的临门一脚,远走高飞,上下求索,比较鉴别。很难想象,若干年后会被故乡的大美所吸引,并于南湖岸畔突发奇想,最终栽培出这一朵盛开的鲜花。
今人李长之谓:“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因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极其参差,风格极其丰富而变化,正像怪特的山川一样,无一处不是奇境;又像诡幻的天气一样,无一时一刻不是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雷电和虹。”
隋源一生好奇,且因好奇而出走,因好奇而观沧海,览高山,西渡流沙,北至朔方,飞越大洋,远赴巴西,绕地球转来转去,势如钟摆。然,人生一世,无论做事作文,仅有好奇是不够的。隋君终究不是司马子长,如同潍水终究不是黄河、长江一样。在出身、学识、眼界、才气、志向、地位等等诸项不足的情形中,何以处之?何以有为又无所为之?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正规专业训练的青年作家,隋源有办法承载起历史的重任,弥补这众多的缺憾吗?
答案是:有,又没有。
所谓有,既下决心,就立即行动。先是研判估量文体,继之静心冥想,仔细研究剖析,于着笔处,只采用《史记》“世家”“列传”等以描写人物为主的格式和方法,其它太过繁琐庞杂的部类,予以摈弃。至于各代人事材料的取得,自然要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训亲身实践。诚如隋君所言:“笔者低估了诸城文化的厚度。古人论山东各地历史文化常说‘诸城厚,安丘透,博山秀’。这个‘厚’字看来不是随便说的,一旦深入其中,便觉奇经八脉,盘根错节,山重水覆,欲罢不能。”
既然欲罢不能,自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隋源眼前的困惑与艰难,早在二千年前,先贤就经历并开劈出前行的路径,在这条弯延曲折的幽暗小径上,司马迁无疑是一盏最光亮的明灯,指引着隋君前行的方向。
傅斯年尝谓 “子长实非古史家,采取诗书,并无心得。其纪五帝三代事,但求折衷六艺耳,故不雅驯者不及,然因仍师说,不闻断制,恐焦周且笑之矣。” 又“子长问故当朝,游迹遍九域,故者未及详考,新者乃以行旅多得传闻。以调查为史,亦今史之方,非古史之术。盖耳闻之古史,只是神话。耳闻之近事,乃可据以考核耳。”(《论司马子长非古史学乃今史学家》)
在司马迁这盏明灯指引下,年轻的隋源迈开双脚,以勇过当年的好奇之心,背负着著书立说的文化使命,结合现代田野调查的学术方法,对诸城地盘或与这一地域有关的人物、史事,尽全力勘察访问,于古老传说究根探源,寻脉追踪。从出土过龙山文化黑陶的呈子村,到乔庄村南的庙山,再到古斗鸡台遗址、公冶长书院、进贤村公冶长墓茔,齐楚长城的界线,公孙朝子编钟出土的大墓深穴,无不历经数遍,搜罗奇闻旧说,以资借鉴。复向亲友借贷筹资,南登琅琊,东观沧海,循皇华镇觅始皇帝足迹,追世外方士安期生踪影;探卢山仙人洞,考卢生博士归宿。又观潍水滔滔,凭吊楚汉相争,韩信智掘潍水妙斩龙且的古战场遗存。于星空迷蒙中亲历坝口,孤身站立怪石之上,远眺近视,想见潍水岸边灯火辉煌,楚汉两军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俱游而齐呼。听“长潍喧呼恶浪蹙,韩信坝头鬼夜哭”哀嚎悲叹。怀想项羽喑哑叱咤,千人皆废,身死东城,为天下笑的书剑飘零。思英雄末路,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睹梁丘之学,观儒学定尊,文化井喷。直至诸葛丰家族西迁,诸葛孔明“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复觅诸城贤哲大儒,名士高人南渡身影,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之来龙去脉,李清照寻寻觅觅,人比黄花瘦的哀怨悲凉。以及“东武遗风今犹在,十万人家尽读书”,超然台上凄凉夜,不废喁喁朗诵声之余韵绕梁……。
自古及今,史家有一共识,历史越往前,材料越少,后世之人不能窥其全豹,记史作文难免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亦为司马迁自己坦承困惑之事实。而历史河流进入汉唐盛世,自是另一番神奇模样,英雄辈出,文化繁盛,史料浩如烟海,不可穷尽。在这样一个百舸争流,万象更新的大时代里,诸城凭借历史、地理双重优势,同样迎来了罕见的“灿如焰火的文化井喷”,其光照耀天地,辉煌历四百年而不衰。由汉及唐,由唐及宋,大师巨子横空出世,宛若群星,光耀千秋。明代文化南移江左,清代中期诸城复兴,直至晚清、民国,诸城文脉势运,浩荡如江河翻腾,绵延不绝若东海波涛。
面对这一落差巨大、浩荡奔飞的文化图腾,如何谋篇布局,使文脉流畅通达,化腐朽为神奇,成为《龙城记》一个关隘巨塞。好在,如前所述,隋源的布局大体不差,材少布局短,材多篇幅长,各依所凭,各色有名人物与史事尽收眼底、错落有致,如潍水奔腾而不漫溢,百舸相争而不冲撞,整部作品犹似一幅泼墨、定格、苍凉隐忍又风情万种的历史画卷,令读者眼界大开,留连忘返。
然,谋篇布局至是重要,文采风韵与境界更是不可或缺,甚而是著述作文的第一要素。此点,自古为读书人所重视。“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经典语录。
词与散文自然不尽相同,却有相通之处。《龙城记》采取的是以史为经,以文为纬的创作手法。史的框架,自然以时间跨度和材料多少旋转乾坤。而叙事性散文自然要讲究文采,重视神形和意境,所谓 “形散而神不散”,寓情感于叙事之中,达到一线串珠之妙境。这一神器绝招,凡在中学读过书的后生小子皆有领教,但多是云里雾里难得真传,盖中学老师只是照本宣科,以资灌输,并未真正领会要旨也。倒是清人刘大櫆《论文偶记》中不乏真知灼见,并曾对此作过特别发挥。刘氏以司马迁《史记》为例,谓:“文贵奇。……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文贵高。昔人谓子长文字峻。震川谓‘此言难晓,要当于极真极朴极淡处求之’。文贵大。古文之大者莫过于《史记》。”又曰:“文贵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力大则疏。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最后,刘氏强调:“文章品藻,最贵曰雄曰逸。欧公逸而未雄,退之雄处多逸处少,子长雄过退之,而逸处更多,所以为至。” 后来,刘氏的学生、桐城派文论家姚鼐把文章的风格归结为阳刚与阴柔,当是对刘大櫆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及今,桐城派文论或与现代文风、格调略有脱节,却仍有借鉴之处。“文贵疏”之警言,仍不失为行家高论。纵观当今面世的叙事散文,作家多数在疏与密之间拿捏不当,既使一篇叙事散文,在无关要旨的小景小物,或平常小事与人物活动处,絮叨不绝,味同嚼蜡,令人生厌,直至不忍卒读,弃之便罢。
观隋源之《龙城记》,以充沛真挚的情感,调动全身心精力注入文中,精神气血,无所不具;疏密相间,雄奇兼备。尤其历史进程发展到诸城文化“井喷”时段,亦恰是《龙城记》描写最得心应手,最具文采盎然和大气磅礴的部分。整篇奔放豪迈,气贯山河。复字字沸腾,句句戳心。读到紧要处,不免心焦喘急,汗流浃背,给读者心灵以巨大震撼,令人叹为观止。
清人刘熙载谓:“太史公文,悲世之意多,愤世之意少,是以立身常在高位。”(《艺概。文概》)隋君虽出身农家,属社会中交税纳粮的升斗小民,且历经坎坷磨难,看尽人间冷眼,遍尝人间悲苦。然黄天厚土养育斯儿,终培植一个胸襟开阔,心存大爱的优秀男子。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所信奉和追求的乃陈寅恪先生倡导“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至少在创作《龙城记》这一时期,隋源站于历史高处,在精神思想的断崖上眺望纷繁的社会。呈现于他眼前的社会,百般花样,万千姿色,亦谓司马子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之生动注释。
熙熙与攘攘,本属社会常态,功名利禄亦为一般人所追求之目标,无可厚非。但隋君作为一个当时并不著名的文史作家,反其道而行之,以果园为衣食父母,其心高远,其乐融融,宠辱不惊,一如孔子弟子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通观《龙诚记》之文风气质,于光明处见到大欢喜,在悲愤绝望处复现一缕曙光,毫无愤世嫉俗之怨言,更无心灰意冷之意念。此以心志和文气,亦正是先
贤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天太平”的传承写照。
《龙诚记》的面世,令读者沉浸其中,作一次宏大历史穿越和洗礼,对诸城人文地理有了更深刻的认知。通读斯书,众多历史人物不再虚无缥渺,若盖公、若卢生、若伏生,若梁丘父子……。一个个从悬空的云端面目安详、步履轻盈地缓缓走来,并同读者一道进入现代生活,说古论今,谈笑风生,不亦乐乎。
好一派丰腴的土地,好一条美丽的大河。
隋源笔下,不竭的潍水浩浩荡荡,引领读者进入浩瀚奇幻的远古世界。草木山川伴着现代人类的呼吸 ,共同缅怀过往的先贤远祖,血脉不断,绵延不绝,亿万斯年。
向来自贾悦公社河西拐庄大队的老少爷们,讲述隋源《龙城记》描写的潍水李家庄子段,
当年老百姓在寒风冰窟中叫嚷“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战天斗地挖潍河的历史情景。
最后,我不得不特别指出,《龙诚记》优点多多,毕竟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莫邪干将之化境,尚有诸多不足与缺憾。特别是清人刘大櫆《论文偶记》列为“第一贵”之“奇”字,乃《龙城记》最为缺乏的文笔,也是最大不足之处。内中奥妙玄机,还需作者反复琢磨研讨,苦修内功,砥砺猛进。
何为“奇”?大櫆曰:“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奇气最难积,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这个“奇”字好生了得,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山雾罩、诡吊魔幻之感。文学创作也确实需要这一奇幻与玄奥,否则文学的意境安在?神妙何求?司马子长《史记》向他的后学小子一泄其密。刘氏列举的《伯夷传》流传广博而悠远者,尚有多数篇奇瑰绝句,令人拍案惊奇之余,可供借鉴。若《刑轲列传》一篇,近人林纾认为,其最精妙处特别表现于收束之笔不名一格,寓其微旨而见全篇之神统结穴所在。司马迁终写刑轲之勇,行刺之难,秦王之惊骇,廷臣之慌乱,五光十色,使读者太息,以为一刺一掷,秦王必死,其间不能容发,只能归诸天意。然而,史公在埋头奋笔疾书的过程中,“冷眼直看出荆轲剑术之疏,又不便将荆轲之勇抹杀,故于传末用鲁勾践一言,闲闲回顾篇首,说到荆轲若能虚心竟学,则亦不致失此好机会矣。似断非断,却用叙事作结穴。此等收笔,直入神化。”(《春觉斋论文》)
又若清人高步瀛谓:迁笔下之《大宛传》以‘通史兴兵’为主,而前半叙通使,以张骞为线索;后半兴兵,以宛马为线索,最为谋篇之奇者。”有过之者,曰“《平准书》之言‘烹弘羊,天乃雨’,戛然而止,更出人意计之外。篇法之奇,至此极矣。”(《史记举要》)
正是有了这诸多神奇之笔,后世史家才慨然叹谓《史记》之高峰绝顶,巍巍然横亘于眼前,遮天挡日,贯穿古今,才造成“奠史学万祀之基,炜然有其永存之辉光,自古迄今,未有能与之抗颜而行者”之千载不移之局面。(顾颉刚《史记》校点本序)
先贤圣哲竖起的高峰横在眼前,春秋左传,微言大义,若“《诗》有之,高山仰之,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史记·孔子世家》)心向往之,自以习之。诚如胡适“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一代有一代之所胜” 的文学史观,今隋源等作家虽不能与先辈并驾齐驱,自可承先辈之文脉,传其精神,研其文法,另劈溪径,借时代之新风,民族复兴之契机,勇于担当历史赋予的新使命。在文史阵地,以舍我其谁的大勇大智与超然的文才气度,继绝扶衰,另起壁垒长城,铸造新的名山大业,以传香火于天下。
人有情,天不老。《龙城记》尽管有诸多的不济与缺憾,毕竟,隋源在他的青壮年时代,于颠沛流离中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完成了这部大书,此诚为龙城文史领域曾未有过之创举,为诸城文史学开辟一新纪元。至于错漏舛讹,自有后人评说补正,庶几发扬光大,是幸。
孔子曰: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隋君曰:知我罪我,付之悠悠 。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