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一个民族的希望与文化的种子
作者 阅然心动
近代之中国,狼奔豕突,群魔乱舞,山河破碎,民同草芥。举国凄惶,上下苦楚,黎民延颈于道路,群英跂踵于江湖,冀强国以自立,望解放之晓春。恰如杜甫那首《春望》所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彼时彼
刻,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救亡”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在“救亡”的队伍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大多家道殷实,天资聪慧,有着睁眼看世界的国际视野;他们师夷长技以图强,崇洋但不媚外,内省而不自弃;他们是知识的传播者,在学术的荒漠上开宗立派,为“救亡”播下了希望的种子;他们有士大夫的风骨,即使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也要将事业进行到底。后人称之为“民国的大师”,即使时移事迁,也尘封不住他们的熠熠星光。


抗战时期组建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昆明校园
如果想抵近观察这些大师,岳南的《南渡北归》是条不错的路径。它像一幅长卷画,用《南渡》、《北归》、《离别》三个主题,将大师们的人生编织成网,来了一次宏大地全景展示。其中,每个人都是一条时间线;然而,在特定的时空下,又彼此共用一段,然后各自散发出去。作者通过人物串联的方式转场,不仅突出了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使整本书在形式上更为流畅。三大主题的梗概如下:
七七事变后,为保留中国科研与文化的种子,平津的著名学府、中央研究院、中国营造社等机构纷纷“南渡”。在祖国的西南边陲,大师们以“刚毅坚卓”的精神,为国家的科研与教育做出了巨大贡献。
抗战胜利后,流亡西南的大师们纷纷“北归”,畅想着“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光明前景。然而,在国内矛盾日趋激化的大背景下,大师们的思想与抉择不可避免地被历史洪流裹挟,并由此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尘埃落定后,南渡者自捧自,多有好死者;北归者自骂自,少有善终人。正是:“天公不拘降才俊,群蛮凶顽弃如履;一朝南北“离别”恨,再见已成故纸灰。”大师已去,尚有承大师之业者乎?

西南联大校委会主席 、清华校长梅贻琦
全书的脉络大致如此。如若试图聚焦某个人,视之为当之无愧的主角,似乎很难找出这样的人,每个人都可以独立成传。从人物的时间线来看,有的与历史进程高度重合,是典型的大人物,如胡适、陈寅恪、傅斯年;有的则从某个历史事件切入,将其前半生汇入历史的洪流,如闻一多、穆旦、吴晗。因此,在通篇阅读过后,更多的是一种错杂与混沌的感受。不过,情绪上的感受是强烈与清晰的,有如波涛般汹涌,却又五味杂陈。这种感受来自多个方面,它们相互编织、混合、反应,亦真亦幻,亦正亦邪。作为后来人,只能隔着岁月那幽幽的纱幔浅吟低唱——“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
在以农业为主的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还是比较高的。他们通常是儒家学派的学者,致力于研究经典、礼仪与政治,可以进入国家行政机器,或被赋予教化百姓之职责,对稳定社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到了近代,在“外患频仍”裹挟着“西风东渐”的背景下,中国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知识不再是唯一的权力与声望来源,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自然也就应声而落。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生踊跃参加青年军赴前线抗日
即便如此,脱胎于传统社会的知识精英们,依然秉持着“位卑不敢忘忧国”的士大夫精神,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国家的拳拳之心。他们要么醉心学术,长期在一个领域深耕,如一生唯一念的石璋如,三百年一大师的陈寅恪,为考古献出生命的梁思永;要么潜心教育,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如开“学术”与“自由”之风的蔡元培,终其一生保护清华基金的梅贻琦,学术界最能办事的傅斯年;要么投身政治,步入“学而优则仕”的后尘,如出任驻美大使的胡适,为宋氏帮闲的蒋梦麟,自甘“大喇叭”的郭沫若;要么弃笔从戎,直接加入抗战救亡的热血队伍,如至死不忘抗日的熊大缜,入缅死里逃生的穆旦,身陷酒池肉林的吴金鼎;要么知识报国,将自己的事业与民族的前途绑定,如最早关注原子能的曾昭抡,誓死保护甲骨的李济,研究战争赔偿的陶孟和。
纵观他们的人生轨迹,救亡图存是初心,分道扬镳是命运,黯然落幕是天问。问什么?一问何为真正的知识分子?二问知识分子于一个民族的价值是什么?三问一个国家应该如何对待她的知识分子?四问从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上,负责任的国民应该作何反思?五问知识分子如何对国民起到指导作用?六问平庸之恶应该如何避免?七问良心、善恶的标尺从何而来?八问获得历史的基本真相为何如此之难?九问多数一定代表正义吗?十问大师之后,果真再无大师吗?
在读《南渡北归》的时候,头脑中会时不时蹦出这些问题。岳南只负责讲故事。有的时候,他像一个说书人,激动起来眉飞色舞、足之蹈之;有的时候,他像一名学者,对历史细节的考证,狠下了番探赜索隐的功夫。至于故事背后引发的思考,他很少去长篇大论,至多在字里行间露个一鳞半爪,颇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于我而言,自觉能与作者在精神上共鸣,聆听他言外的自问自答;准确地说,是我内心的自问自答。

《南渡北归》中文正体字与简体字书影之区别
卡尔·马克思说,知识分子是国家的眼睛和良心。从这些大师身上,我们不难看到他们作为眼睛的高瞻远瞩,也不难看到他们作为良心的坚持与牺牲。正因为如此,他们不能为时人所理解与善待。在需要他们的时候,可以降尊纡贵,以结其欢心;在不需要的时候,又一把掀翻在地,乃至踩上一脚。他们的命运似乎再次验证了一个古老的道理——难得糊涂。只要把眼睛蒙上,良心也摘掉,以媚俗的姿态迎来送往,安全地做一个软体动物就好。如果妄图保有人格上的独立,等待他们的将是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摧残乃至毁灭,亦即用暴力给人格集体剔除骨骼。这可以说是一个社会的同化,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异化。
伏尔泰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是批评者,而不是追随者。如果将马克思与伏尔泰的话合于一处,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知识分子应该是有良知的批评者。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如果异化到异口同声的地步,他们将不再是国家的良心,也不能称其为知识分子,即丧失了相应的身份资格。谁该为此负责?为了找到一个具体的批判对象,也为了撇清个人应负的责任,我们往往集体归罪于少数人。从表面上看,反省是极其深刻与彻底的,其实质不过是历史的再次重演,也就是所谓的“多数人的正义”。真正应该负责的人,从来都是模糊的,他们既猾且愚,是一大群人。你若问我他们是谁?他们就是“你”和“我”。
仅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在一个社会里,如果知识分子尚无安全感,试问其他人的保障从何而来?如果知识分子也言不由衷,试问谁来为我们吹哨纠偏?势必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相互倾轧,明哲保身,直到雪崩来临,没有一片雪花堪称无辜。因此,尊重知识分子的人格自由,不止是在为人而谋,更是守护我们自己的权利与利益。毕竟,知识分子是一个民族的希望与文化的种子。希望灭了,种子绝了,一个民族也就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行文至此,恍惚不知所言,颇觉语尽词穷,江郎才尽。最后,借书中李济的一句话作结共勉:“每一个中国人,若是批评他所寄托的这一社会,必须连带地想到他自己的责任。”

新竹清华大学校园内梅贻琦墓所在之“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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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与大师——清华校长梅贻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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