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是读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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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答某报记者一个访问,为4.23世界读书日专门做的一个专题,我的回答分四个小部分。
一,我现在正在做一个专题,即1935年由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的国立戏剧学校,即后来迁到四川江安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这个学校在大陆共存在了十四年,其间经历了抗日烽火的洗礼,培养戏剧人才一千多人,有的卓然成家。当时的教师有余上沅、应云卫、陈治策、马彦祥、王家齐、曹禺、向培良、黄佐霖、焦菊隐、张骏祥、章泯、洪深、吴祖光、李曼瑰等,学生如凌子风、石联星、谢晋、项堃、耿震、沈扬、叶子、赵韫如、吕恩等。1949年,共军渡江,占领总统府,这所学校停办,后部分转交于中央戏剧学院,另一部分夸海渡过台湾海峡,到了一个前殖民地的孤岛继续从事未竞的事业。——因为我要撰写这段历史的关系,近年来读的大部分都是这方面的书籍,有人物传记,有戏剧故事集、有相关论文等。据我电脑记录,到现在已读了592本(册),因为是以找材料为主旨,对搜集来的书籍,有的读的细,一本书需要几天十几天,有的粗略一翻,大约几个小时,并不均衡。
二,读书没有什么方法,也不需要方法,拿过一本书翻开读就是了。如果是读无关痛痒的小说,翻过也就过去了,能否记住,就看书中的情节是否能吸引住你,或者说打动你的心弦,人的心是有弦的,如果打动了,自然就记住了,如果是毛毛雨,自然也就在一阵凉爽之后蒸发了,想留也留不住。另一种是必须精读细读的书籍,如我根据写作的需要而搜集的资料性书籍,如这次书写国立剧专的必用的《余上沅文集》《曹禺传》《张骏祥传》《焦菊隐传》,甚至《白杨传》《张瑞芳传》《凌子风传》《谢晋传》,还有相关的研究资料集等,这些必须精读细读,许多线索都在其中,有的人和事写的比较隐晦、含糊,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方面,需要停下来仔细琢磨推敲,且要根据当时的情景予以思考、推理,且要站在当事人双方的立场和地位以及环境上加以思考、比较,从中会悟到一些文字间看不到的东西,或者从字缝里找到你所要找的东西。如果不加思考,只是泛泛地阅读,稍不留神或稍有疏忽就从眼前滑过去了,你所要的也就不易得到了。
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陈氏强调自由思想的重要乃普世真理,有自由之思想,才能有优美的文学和真正的学术。而世人竟不知,或竟完全抛弃,自是愚不可及。陈寅恪道出这个已被历史检验的事实,显然有借古讽今的意味。表面上考证一部古代弹词,实在是陈寅恪向世人泣诉自己遭遇和知识分子的命运。而更令陈寅恪感慨万千的是,随着历史的演进,世道人心已随社会环境发生了颠覆性变化,民族文化中优秀的懿德敦敏传统已不复存在。当《再生缘》书中讲到端生的妹妹长生不忘怀端生一段时,陈寅恪更是悲从中来,谓:“观其于织素图感伤眷恋,不忘怀端生者如此,可谓非以势利居心,言行相符者矣。呜呼!常人在忧患颠沛之中,往往四海无依,六亲不认,而绘影阁主人于茫茫天壤间,得此一妹,亦可稍慰欤?”
陈端生本身既无犯罪受过,虽在忧患之中,六亲何至不认?这分明是陈寅恪为自己的遭遇伤怀感叹,心中迸发出的愤懑不平之音。
远者如司马迁之《史记》,这部书乃天下读书人的必读之经典,若要真正弄懂书中的奥秘玄机,不是读一二遍就可以领会的,有的可能读几十遍百遍都不见得进入庙堂。因为写历史题材作品的关系,《史记》中的一些重要篇章我读过不只一遍,但有些情节或人事还是没有弄明白,如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写项羽兵败自杀事:“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项王断然拒绝亭长的好意,‘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乃自刎而死。”
可在这篇“纪”的最后,太史公曰:“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这就是说,司马迁所记项羽,一个是死于乌江之口岸,一个死于“东城”。——考春秋时代的东城,离乌江口约百里。那么,到底项羽死于乌江口岸,还是死于东城?这个问题除了引起后世读书人的思考,恐怕还需要通过一系列考古研究才能真正弄得清楚。
四,像《史记》这类不世出的历史文学经典,真的是博大精深,够读书人精研一辈子,甚至一代代读书人薪火相传,都没有完全弄明白内中堂奥。远的不说了,自清代以来,有无数考据家围绕《史记》作过研究探碛,发微知著,从流传下来的成果看,确是给我们今天的阅读提供很好的启发。如清人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以司马迁《史记》为例加以总结,谓:“文贵奇。……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文贵高。昔人谓子长文字峻。震川谓‘此言难晓,要当于极真极朴极淡处求之’。文贵大。古文之大者莫过于《史记》。”又曰:“文贵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力大则疏。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最后,刘氏强调:“文章品藻,最贵曰雄曰逸。欧公逸而未雄,退之雄处多逸处少,子长雄过退之,而逸处更多,所以为至。” 后来,刘氏的学生、桐城派文论家姚鼐把文章的风格归结为阳刚与阴柔,当是对刘大櫆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何为“奇”?大櫆曰:“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奇气最难积,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这个“奇”字好生了得,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云山雾罩、诡吊魔幻之感,而《史记》向他的后学小子一泄其密。刘氏列举的《伯夷传》流传广博而悠远者,尚有多数篇奇瑰绝句,令人拍案惊奇之余,可供借鉴。
又若《刑轲列传》一篇,近人林纾认为,其最精妙处特别表现于收束之笔不名一格,寓其微旨而见全篇之神统结穴所在。司马迁终写刑轲之勇,行刺之难,秦王之惊骇,廷臣之慌乱,五光十色,使读者太息,以为一刺一掷,秦王必死,其间不能容发,只能归诸天意。然而,史公在埋头奋笔疾书的过程中,“冷眼直看出荆轲剑术之疏,又不便将荆轲之勇抹杀,故于传末用鲁勾践一言,闲闲回顾篇首,说到荆轲若能虚心竟学,则亦不致失此好机会矣。似断非断,却用叙事作结穴。此等收笔,直入神化。”(《春觉斋论文》)又若清人高步瀛谓:迁笔下之《大宛传》以‘通史兴兵’为主,而前半叙通使,以张骞为线索;后半兴兵,以宛马为线索,最为谋篇之奇者。”有过之者,曰“《平准书》之言‘烹弘羊,天乃雨’,戛然而止,更出人意计之外。篇法之奇,至此极矣。”(《史记举要》)
正是有了这诸多神奇之笔,后世史家才慨然叹谓《史记》之高峰绝顶,巍巍然横亘于眼前,遮天挡日,贯穿古今,才造成“奠史学万祀之基,炜然有其永存之辉光,自古迄今,未有能与之抗颜而行者”之千载不移之局面。(顾颉刚《史记》校点本序)
以上是关于阅读的点滴体经历和体会,不一定适合所有阅读者,算是一家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