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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写有温度的历史
岳南的《南渡北归》三部曲,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读完。阅读此书,就像进行一次神奇的探险之旅,整个灵魂仿佛鼓荡的船帆,饱满有力,又具有坚定的方向感。置身其中,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历史的记忆,它冲破了被遮蔽、被尘封的命运,呈现出十分难得的历史的原生态。岳南笔下的知识分子的“南渡北归”,不是冷冰冰的让人不忍触摸的历史的符号,不是铁板一块的坚硬的历史模型,它给读者以鲜活的现场感,让人很容易就碰触到历史的体温,看到被裹挟于社会漩涡中的个体和群体的生命状态,看到知识分子在社会洪流中或放弃或坚守或抗争或沉沦的命运。
岳南在试图撰写有温度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才不至于让人望而生畏,才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让人自觉地走进记忆的原场,在那强大的历史气场中接受精神的洗礼,就像在冥冥之中接受命运的安排。撰写有温度的历史,岳南在《南渡北归》三部曲中,表现出了极其深厚的功力。
竭力还原历史现场。历史总会决绝地远去,带着冗长的回声和无限拉长的影子,供后人倾听和描画。而描摹历史,方法各异。有的讲求极简主义,只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历史的轮廓,如《左传》;有的对历史事件精雕细刻,竭力复原每个细节,复活历史于笔端,如《史记》;有的有选择性地爬梳历史的连续性,彰显一种启示后人的精神价值,如《资治通鉴》。三种笔法,《南渡北归》三部曲应该兼而有之,但司马迁的“史传”笔法应该更多一些。岳南在创作中非常注重对历史情境的再现,无论是宏观的历史背景和即时场面的描摹,还是个体生存和群体生活的刻画,都细致入微,纤毫毕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历史叙述的真实感,让人觉得历史就在眼前生动地演绎,从未曾离我们远去。
全书序章“烽火照京都”,极力铺陈战争来临前的北平风雨飘摇的动荡情形,很有历史的代入感,读来摄人心魄,扣人心弦。此时的北平处于战争的最前沿,外族大兵压境,蠢蠢欲动,社会各界该作何反应,本书序章作了详细的交代。在历史风沙的裹挟下,平津的知识精英除容庚、周作人之流选择留下,大部分都选择了颠沛流离的南渡之旅。岳南在叙述历史时,分了三条线索:北大、清华、南开等高校群体,以傅斯年为首的史语所同仁,以梁思成为首的营造学社同仁。按照既定的历史脉络,这些知识分子的命运图景徐徐展开,从七七事变始,到文化大革命终,作者始终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介入历史之中,他竭力揭开遮蔽,拭去封尘,为读者创造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历史情境。全书的各个章节都镌刻着作者以在场者身份复述历史的烙印,在一定程度上,作者对自己的在场感深怀自信,因为他经历了翔实的实地考察和海量的资料检索,对所占有的资料进行甄选和研究,并且设身处地地将之转化为一种直观的历史记忆。不仅于此,作者还对“南渡”“北归”“离别”中的很多小插曲,展示了细致入微的“绣花”功夫,他是如此热衷于对历史细节的叙述,就仿佛在回忆有关自己或远或近的往事。比如梁思成和赵忠尧舜驱车潜入清华园,在日军的眼皮底下抢运出一坛镭。比如陈寅恪流落香港,坚守气节,不接受日军施舍,并成功脱险逃离。比如在炮火连天的西南联大校园,刘文典月下讲《月赋》。比如抵达蒙自的刘文典散步时,遇到当地农民暴打妻子,出手制止却遭遇夫妻合力怒怼的尴尬。比如北大校长蒋梦麟在防空洞中气定神闲创作《西潮》。比如建国后胡适的长子胡思杜受到政治牵连,用一根绳子了结生命。比如饱受文革摧残的叶企孙沦落街头,向学生伸手乞讨。比如胡适和梅贻琦在病重住院期间,度过了一段相互扶持相互守望的时光。在《南渡北归》三部曲中,像这样的小插曲俯拾皆是,它们组合成一幅幅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立体画卷,让读者身临其境,也让僵冷的历史顿然有了丰润起来的温度。
做到不溢美、不隐恶。明代宋濂在《赠传神陈德颜序》中说:“史氏之法,不溢美,不隐恶,必务求其人之似焉。”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伟大的人身上也有缺点甚至污点,再卑微的人也有耀眼的精神闪光。用溢美隐恶的理念塑造出来的人物,肯定是扁平的、机械的、虚假的;相反,如能做到不溢美、不隐恶,笔下的人物是立体的、鲜活的、丰满的。前者凌空高蹈,倾向于理想主义,是一种神性的存在;后者脚踏实地,有血有肉,散发着人性的光和热。作者写傅斯年,可以说倾注了相当大的笔墨,将他写成一个极具号召力、组织才能、领袖精神的风云人物,在五四运动、组建史语所、史语所的南渡北归、筹备北大复校、国宝争夺战、学人抢救计划等一系列活动中,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政治气候有极强的洞察力,在很多时候还扮演着“及时雨”的角色,应该说傅斯年是作者极力渲染的偶像级人物,是一个精神标杆,又是全书叙述的引线。但在具体的叙述和描画中,作者从不隐讳傅斯年身上的缺点或者说弱点——暴躁、狂妄、感情用事,比如在五四运动的游行示威中,傅斯年和一个同行者大打出手,利用“体积乘速度”爆发出的力量将对方打翻在地;由于在身材、性格、教育背景、思想等方面存有差异,傅斯年一直不把吴金鼎放在眼里,在处事方式上处处令吴氏不快,吴氏最终落得个晋升无路,投笔从戎,精神萎靡,病死乱世的下场。吴金鼎之死,说不上和傅斯年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吴金鼎的出走肯定是傅斯年造成的,可以说傅斯年间接害死了吴金鼎,这和李济的惜才爱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之所以这样写,并不是故意抹黑傅斯年,而是根据真实的史料所作的客观载录,他不夸大傅斯年的“美”,也不掩饰傅斯年的“恶”,如此这般,才将傅斯年这个形象写活了,而傅斯年才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活在读者的世界里,活在这部有温度的书中。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一代北大掌门人蒋梦麟,治学治校,叱咤风云,但后期却热衷于权势,并因尴尬的第二春而晚景凄凉。即使是“完人”胡适,也有一生摆脱不了的“污点”,如“七七事变”前由于对时局判断失误而对日本主和,在行文过程中,作者没有刻意掩盖这个“污点”,而是两次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并浓墨重彩写出胡适的反思和忏悔,这样写使胡适这个“完人”倏地立体起来,这表明胡适在走向“完人”的过程中也在经历成长的阵痛。
成功运用春秋笔法。《春秋》在记述历史时,暗含褒贬,虽然不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但却通过细节描写、修辞手法和材料的筛选,委婉而微妙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应该是春秋笔法的源头。岳南的《南渡北归》三部曲,同样成功运用了春秋笔法。这样的治史笔法,在塑造人物时便多了一股生人之气,就像说书艺人口吐莲花,情感微露,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便跃入听众的大脑。历来的史家在治史时倾向于克制和隐忍,而春秋笔法就是克制和隐忍的具体体现,这样既能保证历史文本的客观中肯,又能隐约延续作者的精神血脉。《南渡北归》中,对郭沫若这个人物用墨不多,但处处暗含褒贬,可谓春秋笔法运用得最成功。书中写了郭沫若的几件事:将史语所所寄资料和拓片据为己有,编著《卜辞通纂》,盗用考古研究成果;甲骨学“二堂”历史性会面,郭沫若和董作宾握手言和,相互泼墨激赏;郭沫若完全不顾这位“神交十年”的朋友,斥之为“跑到台湾去准备殉葬的妄人”;郭沫若拍着桌子训斥陶孟和,赵俪生给《人民日报》反映此事,之后被频繁批斗。书中对郭的所作所为没有作既定的道德评判,但作者的情感倾向在历史叙述中隐约可见,而被情感丝线遥控的人物却更加具有典型性和立体感,他不曾走远,依然散发着历史的体温。相反,在全书中作者始终寄寓深情的人物是陈寅恪,无论是写他南渡前由于处理父亲后事,滞留京城,并哭坏眼睛,还是写他在南渡中流落香港,坚守气节,不接受日军施舍,并成功脱险逃离。无论是写他在西南联大坚守中立,对政治时局保持冷静头脑,还是写他在鼎革之际,既不赴台,也不赴京,偏居岭南,任好友劝请,绝不动摇。无论是对他创作诗词的倾情解读,还是对他“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个性推演,作者都流露出无限的敬仰。而这种情感的流露,使陈寅恪的学识、风骨和气节更加丰润。
更难能可贵的是,岳南在运用春秋笔法时,并不是一味地让读者在自己营造的精神氛围中观望和行走,从而被动地走进自己所筑造的情感城堡,而是采用“正文+史料”的创作艺术。有的史料翔实完备,完全可以与正文分庭抗礼;有的史料几种观点互现,形成历史的“罗生门”;有的史料恰恰与作者的叙述相左,甚至南辕北辙。我认为这样的治史态度更加平允,因为历史本来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读者眼前的历史可能就是碎片化的历史镜像,而作者所传递的历史事件不可避免地携带着自身的情感体温。岳南的高明之处就是,做到了正文和史料的牵连和撕扯,从而形成了强大的张力,营造了可供选择的历史的三维空间。如此将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历史叙述的机械性和片面性,从而达成一种历史的审美自由,这样的历史才更加活泛,更加具有让读者亲近的温度。
大师远去,再无大师。岳南的《南渡北归》三部曲,全景再现了20世纪中国学术大师群体命运的剧烈变迁,时间跨度之大,地域覆盖之广,让人惊叹。但岳南在风云变幻的历史面前,并没有手忙脚乱,他坚守自由独立的创作精神,秉承史家卓越的治史传统,为读者撰写了一部带着生命温度的历史。而读者尽可以在这部有温度的史书中,激荡于历史的大潮,触摸大师们的脉搏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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