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是反战文学--与读者书

岳南先生:
时值新春,未过元宵,就认为还在新年里。向先生拜一个晚年!
拜读先生的力作《陈寅恪与傅斯年》,获益匪浅。书中对二位大师风范的表述,内容丰富,表述严谨,给读者以深刻印象。感谢先生所做的出色工作!
陈寅恪先生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发前人之覆,令人敬佩。以先生在介绍“元白诗证史”观点时提到白居易《琵琶行》诗的主题和诗眼是“弟走从军阿姨死”、反映白居易反战态度和感情这样的表述,觉得是前所未闻,很感兴趣。查复旦大学中文系几位教授编著的《唐诗精读》,却未见这样的表述。就发信与他们谈了这个情况。回复是,他们认为,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不是这样的。我再查阅了《陈寅恪与傅斯年》中的注释,却又未见很明确的说明。现特来信向先生请教。即颂
春安
读者
谢 于2月20日
谢先生您好:
感谢您对拙著的关照与支持,你提出的问题有些宽泛,能否具体指出那一段,或那一句有疑问,以便解答。
敬颂安祺
岳南 2.21
岳先生:
冒昧地发信,当即收到先生的回复,由此一端就可想见先生的人格风范,令我感动!
我写信与复旦大学杨教授探讨的问题见尊著2010年6月第2版第1次印刷本的第393页。白居易拥护力主罢兵的牛党,被卷入牛李党争之中,因而被贬江州,从而写出琵琶行这首长诗云云。文中说该诗的主题是反战,诗眼是“弟走从军阿姨死”。杨教授很快给了回复:
"承询有关白居易《琵琶引》(一作《琵琶行》)事,今复如下:白氏贬江州司马,作《琵琶引》,与所谓牛李党争风马牛不相及。白之被贬,在唐宪宗元和十年(815)。该年大臣武元衡遇盗被杀于长安,裴度也被斫伤,(可能是地方割据势力所为,但與牛李黨爭無關。)白居易上疏请缉拿凶手,宰相讨厌他越职言事,加以某些原本忌恨白的人进谗,遂贬江州司马。(並不是“李黨”排斥“牛黨”。)次年(816)作《琵琶行》。那时根本还没有所謂牛李党争之事。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第二章《琵琶引》根本沒有言及這些。……没有任何证据能说“弟走从军阿姨死”与平蕃战争有关。《琵琶引》只是借倡女经历抒发自己被贬的悲哀而已, 陈寅恪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收到杨教授回信后,我查阅了尊著的注释,未见出典,于是也就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故紧向先生请教.
以上情况供先生参考.并颂
著祺
谢 于2月21日
谢先生您好:
我在拙著中引用的是陈寅恪先生当年的学生刘隆凯先生整理的课堂笔记,现重抄出部分给您,以作参考。见附件。
对于琵琶行一诗,我只在中学读过,老师是照本宣科,没讲那么多,我现在亦无研究,只是照陈寅恪先生及其学生的笔记照本宣科而已,很惭愧不能就复旦大学杨教授提出的问题进行评论,或更进一步的与陈寅恪先生就谁对谁错之观点妄加评判。
祝大安
岳南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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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教授讲,学生刘隆凯整理如下:
《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早在元和五年,元微之曾作《琵琶歌》,然影响不及乐天此作。《琵琶引》篇首有序,很清楚地表明了作者的意思。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表露出天涯沦落之感。这个意思是重要的,但是在诗中它并不是最重要的。更深刻隐晦的感情是存在于下面这句诗里:“弟走从军阿姨死”。这里表明了诗人的反对战争的态度。
元和十年,白氏正做着左赞善大夫,是东宫官属。时藩镇倡乱,如淮西蔡州吴元济之类的称兵割据,目无中央。主张对藩镇用兵的丞相武元衡被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被刺伤。长安大乱。从形势看,当时若对藩镇用兵,时机并不成熟。朝中牛(僧孺)、李(德裕)二党,牛党力主罢兵,李党则主用兵,互相争斗。白氏属于牛党,主张罢兵,便遭忌恨。
王涯认为白氏并非言官,却先于言官上奏反战,应予贬斥。而且白母看花堕井死(她患有精神病),白氏却写《赏花》和《新井》诗。是时白氏贬为江州刺史,因被指为不孝(这在当时是大罪名,前已述目莲故事流行于唐),不能治理州郡,故又改授江州司马。
白氏的集子中,已找不到使他贬官的诗(《新井》诗)、文(坚请罢兵之奏折),显而易见,是他自己删掉了。白氏是很爱惜自己的诗文的,散失的很少,不似元稹自不爱惜散失很多。白氏当时上奏反战,是感到此时用兵不利,怕师出无功,但是,以后却平定了藩镇,使得唐朝一度振兴,事态的发展与白氏当时的推料相左。《文苑英华》里收有白氏的两个折子,内中指责不主张用兵的元稹是奸臣,然而这是后人的伪例,质量甚劣;再者,骂李德裕的绝句也是假的。
总之,白氏的贬官实是由于他的反对用兵,其母之事不过是就便罗织用以构成罪名。
《琵琶引》,应看作是反战的文学。
“弟走从军阿姨死”,其中弟之从军,一定是去打淮西蔡州的吴元济。这时间当在元和十年或十一年。这与白氏的遭贬,是同一事,在同一时。
………
以上引自《陈寅恪<元白诗证史>讲席侧记》,页59,三,琵琶引。刘隆凯整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3月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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