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接到写创作谈的任务,今天刚要动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身在清明节,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此文献给我的祖父吧,因为小说《陪夜的女人》的确与他老人家有关。
正好是二十年前,我正在家乡的镇中学读初中,那时候正热烈地爱上了文学,却从没到过镇以外的地方,梦想有一天能见识传说中的“文坛”。夏至未至的一天,还没有中考,镇上的一个姓谢的诗人从县城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我一个重大的消息:他可以带我参加玉林《金田》杂志举办的笔会!但需要五十元钱。我被这个天大的喜讯和巨额的费用折磨得寝食难安,几乎连中考也忘记了参加。有经商天才的谢诗人给我指明了通往笔会的道路,他让我暑假贩卖冰棍。中考一结束,连成绩的好坏也懒得去想,马上从父亲的手里抢过自行车,从谢诗人那里借了二十块钱,开始了雄心勃勃的赚钱之旅。每天早上从镇冰室批发一箱冰棍,骑车往高州方向一路叫卖。那时候,我忘记了田里的稻谷需要我帮忙收割,甚至忘记了病床上的祖父。有一天夜里,梦中我突然听到祖父大声呼喊我的乳名,听起来不是普通的呼唤,而是紧急的呼救。我听得出来,那是祖父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深沉、急促又满是哀求。我一骨碌爬起来,甚至忘记了穿鞋,夺门而出。到达祖父住的老房子要爬上高高的长满杂草和青苔的石阶,要穿过狭窄而瓦砾扎脚的天井和漆黑的堆放着柴草的侧门。摸着那些被风蚀得不成样子的泥砖,踏着凹凸不平、潮湿得有些冰凉的地板,我走近了祖父。在微弱的星光里我能看到一张漆黑的明清式木床,祖父的头就搁在一个高高的木枕头上,那瘦削而蜡黄的脸孔像一个没有表情的绝望的面具,一动不动地朝着窗户的方向。身上盖着的薄薄的棉被,成了臭味的主要来源。我点亮了灯火。光亮不仅不能消除我的不安,还引起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孤寂的深夜,连一声多余的咳嗽也听不到。我生怕一阵风灯火突然熄灭。祖父说话了。
“你是阿宝?”阿宝是我的乳名。
我说是。
“你都去了哪里?”
“我卖冰棍去了……”
“我快死了……”
祖父才86岁,我不相信他那么快死。因为他摔了一跤后就瘫躺在床上,已经一年多了,但每天还能吃下一大碗的饭,除了不能动弹外没有什么病,没有谁能估算得到他什么时候会死。还没摔瘫之前,他还能扛起一百多斤的稻谷。
“有什么事吗?”祖父沉默了很久,我便问。我又困又累。
祖父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最后眼睛从我身上移开,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等不到他的回答。或许他突然忘记了要告诉我什么事情,也许压根就没有什么事情。我熄灯转身离开。身后又是巨大的黑暗。
可是,我刚要睡着的时候,又听到了祖父呼喊的声音。我旋即又跑到他的房间,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却什么也不说。如此反复,到第五次的时候我终于挺不住了,也很不耐烦了。因为这样下去明天我的冰棍生意就无法进行了。我有点来气,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跟他较劲。祖父见不到我,便转而呼喊我父亲、母亲、叔叔、哥哥等亲人的名字,声嘶力竭的。夜深人静,整个村庄都会听得到,应该都被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无动于衷,或许因为太累都睡沉过去了。我只好又一次跑到祖父的跟前,让他安静下来。第二天,我才知道的,祖父白天睡觉,到了晚上便彻夜不眠,大声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开始,大家还有呼必应,但坚持不了多久,便被他折磨得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加上沉重的农活,到了最后,他们都无力回应祖父的呼喊。此后的每个夜晚,我都被祖父的呼喊困扰着,尽管父母亲都劝我少费劲,留点气力做正当有事情。但上半夜我还能坚持往他的房子里跑三五次,下半夜就困得不成了,便睡死过去。即使在祖父的房子里,我也不敢多呆一会,因为那里弥漫着的黑暗和恐惧让我逃之夭夭。我还知道,整个村庄都怨声载道,但也无可奈何。因此,对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觉得内疚,也不知道这种情形要多久才能结束。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黄昏,我回到村里,母亲低沉地告诉我,祖父去世了,已经躺在堂屋里,父亲和叔叔已经放下农活,准备着祖父的后事。那时候,我的冰箱里还有一些来不及卖完的冰棍,我本想让祖父也尝尝。但在那个夜晚,它们将自己融化成空荡荡的水……
我的祖母去世得早,以至于我从没见过她的容貌。听母亲描述说,她人长得高大,也很勤快……与《陪夜的女人》中所述的不同的是,印象中我从没听祖父提起过祖母,仅仅有一次,他跟我父亲提起过,死后他要和祖母合葬在一起,那还是他身体很棒的时候说的。我至今也不知道祖母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庞。我和祖父曾经去过她的娘家,一个叫黄坡的村子,虽然同一个镇的,但因为是走路的缘故,总是觉得很遥远。
祖父的去世,使整个村庄恢复了宁静。一切都似乎如释重负。而我,从第二天开始便停止了冰棍生意,那个笔会,也暂且忘掉了。若干天后,到镇上还钱给谢诗人的时候,他遗憾地告诉我说:“我一直想告诉你,笔会因故取消了。”一切都戛然而止,直到一个月后,我离开家乡到县城读高中,一切才重新开始。
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淡忘,只是,祖父弥留之际的情形记我时常想起。后来,我才真正弄明白祖父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但那时候,因为无知和麻木,我肯定错过了些什么。现在,剩下的仅仅是记忆和愧疚。毫无疑问,这些东西对《陪夜的女人》的创作起到了很大作用。但小说里面表达的远不止这些。它涉及了生与死、爱与悔、恐惧与留恋、责任与承担,我试图用火把去照亮某些幽暗的角落,于是让你们看到了安静、从容、惊悚和诡异,乃至那只倏忽的“鬼船”……
2009年4月4日,清明节,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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