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北大荒

一、旧话南横林子

北上，北上！列车奔驰在东北平原，北大荒岁月的风尘，便迎面扑来。离开这片土地30年了，那些岁月在我灵魂的墙壁上如同一枚钉子牢牢地钉着。30年了，只回了二次北大荒，并非是我将她遗忘，那枚钉子在我心中时时阵痛。这30年，是我人生的第二次轮回。我宁愿回到北大荒的风雪之夜也不想在这个城市哪怕是多生活一天！北上，北上！走进这片黒土地，那年独自闯进北大荒的情景又回到眼前。这无边的黒土地，你，就是我的南橫林子？我的兵团农场？我的荒原？

我知道一切都变了！就像我自已的岁月还有被岁月改変的身躯。这么熟悉的地方，我竞然看来那么陌生，就像50年前我从迎春镇步行走进南横林子的那阵情景。此刻，还没有走进那片白桦林，我想第一眼看到的应当是场部的工人俱乐部，那是852农场唯一座高大壮观的建筑。我已记不淸后来去过多少次，但它和我在北大荒的生活累紧连结在一起。

这片白桦林就叫南横林子，就在工人俱乐部广场的旁边。我每次到场部，都要从白桦林穿过去，一面走，一面张望那些我看过多遍的白桦树。它对我的引力是因为它是北大荒的白桦树。是的，北大荒的千树万木，我最喜欢的就是白桦。南山有，十连有，索伦河有，大草甸子也能看见她的身影。没有白桦林就不叫北大荒。家中发黄的相册里就有一张我在南横林子照的照片。上身穿着蓝色的旧中山服，下身穿一条旧蓝裤，那支撇在破胸兜上的钢笔如影隨行。还是那么瘦，如同当年的风雪至今镌刻在我脸上的苍凉。北大荒25年，我不多的照片中，唯有站在白桦树旁的照片让我感慨并引为自豪。我和白桦林同是岁月的亲历者，荒原的見证者。可现在，那片白桦林已经变了样，我留影的那几棵白桦树已没了踪影。不，几乎整个白桦都不存在了。它已变成了一座公园，幽静宜人取代了野性纯粹。有几棵参天白杨老态龙钟，那树干上的裂口，仿佛千万只眼晴望着我，我也对它足足望了两分钟。

南横林子令我记忆的四个地方，除了工人俱乐部，还有新华书店，招待所，诗人艾青住的木板房。遗憾的是工人俱乐部早已拆毁，招待所及诗人艾青住的木板房当然早已不存在，替代它们的是一幢幢大楼，跟城市的楼房一样。打听一下农场那些老人，他们一致认为拆毁工人俱乐部是件遗憾的事。我静默无言。为什么没有人提议将那个工人俱乐改建成一座农场历史博物馆？将一部荒原藏在其中。那是千千万万转业官兵，千千万万知青，千千万万流民及千千万万自愿投身边疆建设的人，是他们的双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爱与恨，在荒原上铸成一段岁月，被历史珍藏不朽。

1964年到1968年，5次文艺会演。至文革汇演停止，到1980年又恢复，最后到1988年我离开北大荒，我都在工程大队和五分场宣传队当编剧，每年春节就是在工人俱乐部大礼堂演出。852农场文工团编演的歌舞《春归雁》，曾经唱响整个北大荒垦区：

天高云淡雁成行，

展翅飘飘回故乡。

如今不回江南去，

北大荒永远是春天！

……

至今，我有时仍然哼啍这首歌，为那优美旋律，也为那荒原时光。

唯一剩下的是十字街口的新华书店了，也是我到每到场部必去的地方。店已搬过家，但仍是风残陈旧，门脸被其他乱七八糟的棚布、广告遮掩，“新华书店” 几个蓝色字倒还醒目，还是旧时模样，就好像一幅字画嵌在一个小镜框里。走进去看看，店里光线晦暗，各种也是乱七八糟的学生练习册、画册、励志书、商贾书摆满了过道两旁，跟城市时下那些私人书店没啥区别。有一个店主在忙活。我默然退出。他当然不知道有一个三十年前常来逛书店的读者，而这个读者是书店经理的战友和朋友。这个读者在最清贫的时候啫书如命。时光荏冉，我的这位书店经理朋友也退休在河北省安度晩年，我们在分别多年后又在微信上相逢。我寄了我的书给他，他读后不胜感慨，说文章大好，不知道老兄有如此才华。云云。他与我同姓，名叫李方合。

最难抹去的记忆就是买书。经济宭困挤钱买书就更难忘。那次去南横林子新华书店，方合正在店里。他对我说，你来，跟我去一个地方。我隨他走到街下面不远处，这是仓库。方合打开一间房门，说，这些书都是库存，你随便挑，慢慢选，都是五折减价的。我走进去，这间库房大约有15平米，一屋子书像一座山几乎堆顶到天花板，尘埃落定。我惊讶得无法下手，蹲在地上像扒拉菜叶子一样乱刨一气，刨出一大堆“废品”，挑出三本书。这三本书定价都在2角钱内，折价三本共3角多钱。其实我一点都没高兴起来。这三本书是不错，但更多的好书可能埋在大山深处，挖完这座山少说也得一个星期！罢了罢了，说忍痛割爱吧，用词不当，书是别人的。

这三本书至今有40年了，15次搬家搬书15次。老伴说，搬家啥丢了不能丢饭碗。我说，书是我的精神饭碗，也不能丢。一辈子奔波，居无定所，食无衣禄，但却买了更多的书，自命书呆子不假。算是我对得起书，书也对得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