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沙克散文:本身的光

分类: 散文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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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的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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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厘米长的点火器,五点五厘米的黑色细管,剩下部分是黄色手柄,按钮设在手柄上端的拱形孔里,握住点火器时食指自然弯入孔中,一压按钮就来火了。不费劲地再一压,火苗又从黑色细管口吐出来,像某种仪式亮了它诚然的自己。
台湾2015鹤山国际论坛的开幕式,有个点燃世界和平祈愿灯的关节,那是11月5日晚上,来自各国的作家诗人、学者和外交使节齐聚花莲东海岸的和南寺,我和一些与会代表登上高台,用这只点火器点燃一支烛光,霎时间,布满和南寺坡地的烛状灯盏一齐喷发电光。
和南寺主持愚溪博士心细,见我用过点火器后迟迟没有放下,握着我的手说,你可以留着它做纪念。幸运的是,返回大陆从桃园机场过安检时,点火器安然过关登机。世上有许多机场禁止一切火种上飞机,也有许多机场不禁止,真是用心不一各有其善。
四十年来,我暗持心底的一滴火星,护佑着自我生计的恒定性,其中含有那些文学的东西和艺术的意味。书写或创作,确是一份暗持,不值得喧哗,也无人爱听喧哗,仅关乎一己精气,无妨他人生活浓淡。1980年代我供职外贸国企时出差全国各地,1990年代至2000年代我做媒体记者编辑跑过全国各地,为的是职业和见识,与文学艺术的什么协会、名家、圈子、期刊和会议、奖项毫无关系,我从不问他们门朝哪儿。在自我中断写作十年后的2007年,我操起电脑键盘重新拾起文学,接着2009年调入文艺机构当差,这才和文艺界发生了职业性的人事接触,趁着自己还未老透、生活节奏稍缓的时机,到各地转悠转悠,仍然不主动去沾什么文艺圈子的边。在这个阶段,职业之余的书写或创作,仍是一份暗持,无竞无争,从没吃过别人的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时光流逝中,蓄积了点点东西,似也有一些虚荣袭来,也仅关乎一己精气,无妨他人燕肥环瘦。
这种暗持一滴火星的状况,颇像那只点火器的存在,在日常里基本无用,从不拿在手里、放进衣袋里随身行动,从不在意它的用处和好处,一旦想起它用起它,会给你发出些亮光来。
前年我一时兴起,选了些近期作品参与了一个文学奖的征稿,没评上。且不论奖大奖小,得不到奖才是正常,谁都得奖了那还叫奖吗。就说我那只点火器,如果谁都拿它打一次火,把它里面的燃液烧尽,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那还叫纪念品吗。在我这里,它只有个别的意义,对于别人整个价值也就几元而已,拿它用作普通打火机早就用废丢弃。当我在思维混沌或者发枯,同时又找不到吸烟的火种时,会偶尔用到点火器,但这只是三五次的偶尔,不影响它的纪念品属性。
评奖结果公布后的两天里,我接到两次鼓励性的电话,前者是主办方邀我作为终端的几个入围者之一,去远方参加颁奖仪式;后者是那里的文学杂志约去我的稿子,一并作为获奖作品以专号刊出。弄得我有些被打动的样子,差点儿产生被错爱的错觉。那个远方我去过三四次,参加过那里的国际诗歌节,近来我忙于公务私事实在没空再次前往,只得谢辞作罢。一位稍稍认识我的此奖评委在微信里调笑我,你真是“宁死文本里、不活虚妄中”的60后啊,在文学的道上走,像你这样什么平台、资源都不利用,会牺牲太多时间。
时间就是用来牺牲的,像精力一样。单纯的书写或创作,较之现实追逐显得轻微而无用,却也无妨自身履历的行进。赤手空拳的人,要紧的是得有力气,才能独行其道过得自便。文学艺术之类,可以当成体内的弱光,握不到手中亮不到外面不要紧,却能产生一份精气伴你的思想运转。我用几十年的时间书写杂七杂八的文学,固守着顶不实用的所谓纯粹向度,能够自得自足的兴许就是那份精气。贴出我1996年的诗《本身的光》,反衬一下现时的心意。
人的命中生着黑暗的刺/不知道等一会儿发生什么/刺伤谁,不安的舔着太阳的余晖//仿佛客栈,迎来生面孔/一次次送走夕阳//其实世上没有黑暗/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不回头/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是本身的光/在流动//我常审问自己/当我在夜间行走/凭什么快步如飞/凭什么身手轻松/是本身的光/在流动
没有太阳怎么活,人生得追求光明啊……这是外在的质疑,也是内在的希求。质疑和希求的内能,才会产生本身的光。于我的生活性质而言,必须产生本身的光。
夜生活里没有太阳,靠着灯光运行;布鲁诺否定太阳的宇宙中心说,开罪了宗教神权,殒命于耀眼的火焰;胎儿卧在漆黑的母腹中,赖着母体的血流生长;野外走夜路的人没有火把,仗着心脏的搏动。在精神生活中,黑暗是生理性和情绪性的顽固存在,埋怨它也是无效。在自然生活中,万事客观有其规律,总是那样的状态:其实世上没有黑暗,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太阳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太阳不回头,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是本身的光,在流动。
与物质俗世的绚烂色调相比,心底有所暗持的人含有本身的弱光,比点火器的亮光弱太多倍,它是一滴火星的存在,冒不出火苗,仅是人体里的一息脉动。夜里,我在长时间敲打电脑键盘后,歇下来喝一杯咖啡。手机微信嘀嘀响着,是台北某期刊的朋友在提醒我:午前交稿。我下意识地伸手拿起书架上的点火器,打出毛笔头似的火苗,疑惑它怎么变得那么微弱了,像一滴火星之于我的内心。扭头一看窗外,是白天而不是梦中。
也许又是白天又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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