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台北三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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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随笔 |
在那个文学很吃香的年代,大陆青年缺少物质滋补,需要在心里构筑城堡,用来存放自我的虚拟世界,所以热爱写作的人特别多。而在台湾,从事文学的人们,可能就像今天的大陆人了,把文学作为物质芯片上的自我对话。我当时很年轻,也不富裕,日子如水清淡,行为如云散漫,只是通过文字结识了台湾的几十位文友,其中台北市的居多,那里有我三位师姐,她们的作品在近10多年大陆出版的诗文选本中经常出现,有文化的时男髦女们是必读台湾的,进而必读她们。她们是:诗人涂静怡、蓉子和宋后颖;给我的读后感是:三缕雪后的阳光,三片雨后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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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冬,我收到台北寄来的第63期《秋水》诗刊和一封短笺,这本大32k诗刊印刷相当精美,那淡黄的牙粉纸质、框线式版面,那亚光压膜封面上是一幅雅洁的国画。请原谅我违反自我原则用这么些修饰词——诗刊里全是短小诗篇,字面清丽,意思隽永,还真是应了大陆真善美的文艺标准。
我的书橱、写字台、床头上堆放着几千册书刊,都是大陆传统铅字版和照相版的、纸面上常常看到草丝的粗糙印刷品。《秋水》诗刊的到来,像清丽佳人一下子吸引了我。夹在封面里的巴掌大短笺,浅蓝色,上面印着几叶灰色的兰草,这与大陆清一色红线信纸、绿格稿纸不同,尤其不同的是短笺上的手写字体:往右倾斜20度角,清丽无比,流畅无比。这笺短信的内容是几句台湾式的问候语,介绍《秋水》诗刊的情况和艺术倾向。短笺右下端写着一个同样清丽无比的名字:涂静怡。她说,寄一册她主编的《秋水》诗刊给我,先了我一睹为快的愿望。
第二年夏天我收到了第66期《秋水》诗刊,上面发表了我的《春之声》等两首诗。诗刊中依然夹着一纸信笺,信中都是诗意和艺术的话语。
1990年4月9日她来信说:知道你常在深夜写作,我也是和你一样,只有夜间才有空静下心来看稿、写作。如你所说,“虽苦在其中,亦乐在其中”。
她说:台湾没有雪,所以不觉得“太冷”,更没有“冰封”的机会,希望有一天,你能来台北,我也能去苏北,感受一下“冷”的滋味。
在1990年10月20日的来信中,她向我约稿:下一期是《秋水》创刊70周年纪念,你对这份美丽的刊物,有话要说吗?欢迎你把心中的感受写下,不拘什么形式,只要真诚地说出你对《秋水》的感受就好了。另外,我想推荐你加入世界华人诗人协会。
她寄来了总部在香港的世界华人诗人协会的会员登记表,在入会推荐人一栏写上了倾斜的涂静怡,和一厘米见方的隶体私章。很快,香港诗人、会长蓝海文博士寄来了世界华人诗人协会的会员证。此时,我的心情变成四个字,高兴,感动。
以后的七八年里,我成了《秋水》诗刊“大陆诗人作品欣赏”栏目的撰稿人之一,涂静怡自然地成了我的师姐,对我谈象征主义,谈她某些作品的背景……多年前,涂静怡的恩师、《秋水》诗刊创办人古丁不幸陨身车祸,让她陷入深深的悲伤和怀念,她竭力继承了古丁的优美事业,接办《秋水》诗刊,为海峡两岸诗坛作出了很大的物质和精神付出。
我似乎觉得,这个优雅的女人心中暗含着艺术本性的忧伤,虽然她的面容浸着阳光。从她寄来了一沓旅欧风景照中,我察觉到在威尼斯河流的小船上和布鲁塞尔街头,她的身影像是一朵朵略略忧伤的闲云。在台北的天空,那些游弋的闲云中,濡染着光晕的,离大陆山水最近的,就是诗境幽深的涂静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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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蓉子的交往始于1991年夏天,她有个琼瑶电影人物式的名字:王蓉芷,蓉是出水芙蓉;芷是什么?一种结着椭圆果子的香草,这么一个靓若自然的名字,加上我多年阅读她的诗篇《晚秋的乡愁》、《我的梳妆镜是一只弓背的猫》,我总是把蓉子的形象理解成迷幻的芳香型植物。“
蓉子是淮安市涟水县人,那是我祖父母的生死之地,也就是我祖籍,我为我的祖籍地生长出这位享誉国际文坛的师姐、台湾诗坛“开得最久的菊花”而光荣。这个夏天她寄来了她1965年出版的《蓉子诗抄》,她说这是绝版孤本了,并在扉页中题上表扬我的词语“遥赠诗人沙克——我同乡中一位杰出的青年诗友。”我现在的书橱里还存放着《蓉子诗抄》,它恐怕比那些古玩、邮票之类更珍贵。这一年淮阴地区包括涟水县水涝严重,蓉子十分关注,信中问道:听闻不久前苏皖两省曾遭洪患,不少良田被冲失,很多人无家可归,不知淮阴和涟水地区受灾严重否?念念,下次来函,盼能告知……
后来当地的《淮阴青年》杂志向我约稿,内容是关于淮阴籍台湾作家的,我写了一篇随笔《迷人的蓉子》寄给《淮阴青年》,发表时变成了另一种诗意的《一笺最美的消息》,我把这期杂志寄给台北的蓉子,蓉子立即回信致谢,还回赠了一本她刚出版的诗集《千曲之声》,这本集蓉子诗歌大成的《千曲之声》,实在是厚重无比的文化礼物,她代表了世界华人女诗人的最高水准。蓉子的诗决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席慕容那样的东西,席慕容在蓉子之后30多年出现在台湾文坛,作品清馨委婉有余,却没有蓉子的情感深度、反拨意识、超前思想,没有蓉子关照人类生存境遇的高贵胸怀。
由于生活境遇的变故,精神的萎靡,我有两年放弃了写作。蓉子来信问,这两年没有在台湾和大陆的报刊上读到你的作品,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半途而废……以你的年龄而有这样的成就,只要坚持到底,前方一定是灿烂的。
蓉子和我通了20多封信,给了我许多的慰藉和鼓励,信中包含着这样诱惑人的话语:
我以后会在家乡见到你的。
至今,我还在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一株馨香而略略迷幻的草本植物,这株植物上的一朵娇小淡雅的菊花,像展翅的青鸟出现在我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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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后颖戴着金边眼镜,皮肤白皙,一副美女教师的相貌(上图左一)。她1942年生于沈阳,曾任教30多年,是台湾资深诗人、画家,《葡萄园》诗刊的创办人之一。1995年10月,我和她在杭州会面,和台湾的一批诗人、杭州的一帮诗人同游西湖。第三天上午,我和宋后颖闲逛杭州大街,遇到了在杭州做丝绸生意的淮阴人李老板,他是我从前在外贸企业工作时的同办公室同事。李老板跑过多国,机敏善变,已在杭州立足多年,他坚请我和宋后颖吃午餐。我们在酒店餐叙,李老板说:“宋老师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台湾作家,我很荣幸,希望能得到您签名的大著。也希望宋老师在杭州多呆几天,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宋后颖很开心,当即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本新版诗集《岁月的光坏》,赠言签名送给李老板。李老板双手接过,先翻看一下,慎重放入皮夹克里面的口袋。他以一件丝巾之类的工艺品,回赠后颖女士。
后颖说:“大陆的朋友真的素质很高,并不像台湾人想象的那样,愚顽刁滑。我以前也受台湾当局宣传的影响,许多误解随着大陆行而化解。不到大陆,不知中国的辽阔壮美,不算中国人,不懂中国人。”本来,我想把宋后颖带到苏北家里来玩的,她也很想在大陆的居民家里住几天,可是她是随团来大陆访问的,必须按期随团回台。她对我说,我们相处虽短,友谊长在,今后肯定会再见的。
1996年秋,我拨了台北宋后颖家的电话,她搁了画笔和我聊了聊生活与创作近况。我的一个北京文友在编选《当代中国诗人作品选》,让我帮着组稿,我便请后颖寄一些诗稿来。我在电话里问她,你是在自己的画室画画吗?她说是的,她家的住宅是花了一千多万新台币买的。她跟我说他的先生收入比较高。她问我,你的朋友编选《当代中国诗人作品选》,需要我赞助吗,告诉我汇款地址。我回答她,不需要赞助,只需要她作品。
智慧是条永不消失的棱线
在午后渐溶的黄昏余晖中
闪着独特幽邈的光环
与夕阳的辉煌,相互映照。
在后颖这篇题为《岁月的光环》的诗中,我足以感觉到她端庄的精神状态,略略矜持的艺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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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书信往来的台湾女作家、诗人不止以上三位,还有台湾中视节目制作人,诗人、散文家雪柔,以及一位在台湾艺专读电影表演系的诗妹;还有琼瑶,我在信中称她大姐。我称涂静怡、蓉子、宋后颖都叫大姐,虽然她们的年龄至少比我大二十多岁。她们与我的物质往来仅限于书信、贺卡、书籍、报刊或手稿、资料,而利用这些介质传达给彼此的精神信息,却突破了台湾海峡的狭窄和冷漠。1996年过大年前夕,我在北京《中国文化报》发表了一首符合传统美学和情调的诗篇《给台湾友人》,表达我对台湾师友包括台北师姐们的祝福:
新年的钟声如此悠扬
透过两岸风景和一把海水
掬起婵娟的秋波和千年情义
与你共鸣,一脉流淌的平仄之声
溶入湖光帆影
在草原、水车和牧女的乡音中
点唱康定情歌
……
我们的家园啊是敦煌飞天
咏不尽的诗歌
我们的家园,脆响的黄金
我分别已久的兄弟姐妹
烂漫的草本植物,磁性的
触须,伸过海峡
在阳光和月色中盘结
将一样的心空
注满一样的山水和爱情
两岸的每一个景点中
都有我们的爱人站成绝唱
了望祖先、火光和树根
从泥土,天空,飞翔的雄狮
到奔腾的瀑布,城市和心脏
对家园的祷声连成一片
彼岸的来信,心意卡
吉祥的鸽子,盘旋的鹰
如心在握,在万里无云的
好日子,展读一声祝福
一份水晶点心
一滴汉语的血啊汪洋一片
怀乡成疾的余光中,花做的琼瑶
能否小饮两盅红高粱
司马中原你剑骨柔肠风靡村野
蓉子大姐,你何日坐轿回乡?
我胸怀最圆的月饼和亲切
倾听船舷靠岸的声音
倾听包裹挤开家门的声音
这如潮的心声啊
撞响了新年合唱的钟声!
我的作品有两个阶段是包含着浪漫色彩的,一是1980年到1985年,受家庭文化、童年特殊经历、西方文艺作品、苏州人文气息的影响,写出了《梦幻》、《爱情旅途》、《江南小巷》、《画神波提切利》、《最后的边疆阿拉斯加》、《怀念将来的事情》等;二是1991年到1996年,与台北三师姐的文字交往,使我的作品在情境上趋向纯净成熟,写出了《柔如彩虹》、《摩特芳丹的回忆》、《鹂》、《我所爱者》、《手掌上的心脏》等。
1997年夏天以后,我疏离文学多年,与台北三师姐的关系都断了。2005年我逐渐想恢复写作,在台湾方面只与涂静怡恢复了一点文字交流。她收到我的信、稿后,回音说:这几年你好吗?希望你回到文友中来,你可是《秋水》老朋友,不应该忘记她。
想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思想感情纯粹、作品质量远高于教课书的文朋艺友,想到热爱生活和艺术的台北三师姐,想到海峡两岸那些给予我养份的文学、艺术大家,我只有像从前一样,与任何组织、任何周围的人无关,继续业余写作,独独地继续下去。
这样的话,我会重新获得台北三师姐的友谊、艺术和快乐吗。三缕雪后的阳光,三片雨后的云彩,早已被我的心脏所握,融入我意志不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