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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就把你带走
寒玉
生命里有许多可以永恒的东西,所以才不会苍老,因为我们身上的血液是无法叫它冷却的。可是生活总是在痛,让你不得不叫,不得不沉默,不得不随时想着放弃,可又不能放弃。
在那个纯粹的时代,我们无时不为诗歌而沉重,每每难以释怀。年轻的生命屡屡被感动、被挣扎、被充盈、被膨胀、被惊讶、被震撼!我们的胴体曾经是那般坦白、那般通透、那般的情难自禁。
人到中年,也就象早上剩余的光线,越来越淡,越来越白,各做着自己的事情,行色匆忙,来不及回味,甚至没有了言语。而那一道诗歌的闪电曾经是怎样击中我们并转瞬把我们带走?!
他把黑压压的天空照亮,把八十年代的这一群人,带离了烦俗的世界,带上一个崭新的台阶,进入另一个故事。他击中了我们的心脏,让我们稚嫩的心一路狂奔。
八十年代诗歌的岁月,我们把灵魂连同肉体一起出卖给了诗歌,我们自此永无宁日。我们常常看着自己死去的模样发呆。写莫名其妙的东西,干蠢事。总是因为写诗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无路可走。
这一晚,我是睁着眼睡着的。打更人点着锣声,来回了两趟(西递仍有打更的习俗),锣声在寂静的午夜悠悠震颤,象听得见的月亮。时间又回到二十年前。
桌上放着的不是电脑,而是油印的诗集、信件、报纸。坐在靠后的课桌上,发呆,想新句子,看你寄来的黑白照片,抄借来的诗集。每天下午则继续逃课,去县上唯一的图书馆看书,或干脆找个僻静的地方,仰面朝天,什么也不干。那时我经常去的地方,一个是我们学校西边的山头,有一大片野蔷薇,站到山头就能看到农田。另一处是长江岔出来的一条小河,某处有一个很小的老电站,被炸了,杂草丛生,当地人叫它鬼城,少年时的许多诗歌就来源于此。
高考完的暑假,我在师专美术补习班正在画水粉,后门有人叫我,这就是左靖,来的好突然。我们从未谋面,他一下子就把我从一群人中认出。我放下画笔,就和他上了路。从师专一路坐车回了巢湖,我陪他一起去他外公家拿行李。中午左靖才到,放下包就去找我,下午回来,拿着包裹就要走,一顿饭也没吃,他外公很难过,我们默默地离开了他外公家。
肚子很饿,于是我们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边,找一个小饭店坐下,不是吃饭时间,没有其他人,我们要了一笼小笼,左靖说,好象肉有点臭。胡乱吃了几口就赶去搭去南京的最后一班车。后来,左靖上安庆师院,我从芜湖去看他,他回老家了,等了两天才见到,天色已晚,我们找了个小酒馆,但位置却是靠楼梯转角的,服务员不停地上上下下,似乎有一些灰尘从楼板上掉下,菜不知点了什么,酒喝了不少。好象我注定就跟左靖没吃上一顿好饭,有优雅的环境,优雅的音乐。喝好酒,我们又回到空荡的大马路,坐在中央隔断的铁栅栏上,我拿出我舅舅从台湾带回的宝岛,教左靖抽烟……没想到再次见到他却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车子终于驶过了伟大的南京长江大桥,抵达南京。从新街口下车,沿汉中路,我们一路问中医学院在哪里,路人均说就在前头,但每一个到达的地方,都不对,是中医学院,但抬头不对,原来这条街上有许多中医类的学院,后来才知道我们走了大约有四、五站。天黑了很久,夏天,身上的汗已经变成了胶,粘住了身体。奔波了一天,肚子也已不知饿了,没有水喝,好象那个年代矿泉水没有如此普遍。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再找吴刚,看门人说不在,所有人都不在。刚点燃的火又熄灭了。
我们守在门口,逢人就问,你见没见到吴刚,你认不认识吴刚,他去哪里了。其实我们也没见过他。左靖到校门口的对面买了一只西瓜,并且把它一拳击碎,我们蹲在马路边吃西瓜,过路的人看着我们,我从未如此狼狈,如此吃相。左靖讪讪笑道,他也是第一次尝试,一拳击碎一只西瓜。
大约在夜里12点前,有几条黑影蹿进了大门,左靖冲着黑影们胡叫名字,居然有人答应了。终于我们洗上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放浪着我们单薄的形骸”,“在偷来的草地上”谈诗,听音乐,弹吉他,吵架,胡乱跑上一圈,我们是一群赤裸的鱼,每天不断有新的诗友从远方赶来。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三天三夜没有人好好的合过眼。
我和李嵘(上海)住一个房间,熄灯后,我们又在蚊帐里点上蜡烛,烛火印着我们青春美丽的身影。后来李嵘去了澳洲,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欧宁是唯一一个穿白色萝卜裤的家伙,当时内地流行细裤,每个人的腿都被捆扎得紧紧的,细细的,而他穿着南方人的宽松,白裤子黑眼镜,这就是那位从南方打马过来的好汉。他送给我一叠有香港三联书店抬头的信笺,粉红色的,我很喜欢。还有一只黑色的领结,当时,很少见打领带的,更不要说领结。叶宁送我一把象牙色的折扇,他把扇子倒过来,倒着写“寒玉”二字,这样字写出的就很象初学写字的小学生(当时我们中很流行)。我自己的扇子似乎略显多余,我又把它送给了刚刚到的吉春。没想到再次见到欧宁却已是2003年,时间已过了十六载,没有相约,我们在上海茂名路的“布鲁斯与爵士”酒吧不期而遇。人生常常就是这样,总是有再见的机会。
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大家互相拥抱,手拉手,拍了许多照片,后来向叶宁索要照片,他都回答含糊。直到若干年后他才道出秘密,原因是没有钱买胶卷,跟大家说又怕丢面子,原来都是空拍!虽然遗憾,但在我们每个人心灵的底片上,都会印下这一页,即便它已模糊、遥远。
最后一个见到的是徐润,在我离开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但有满天的星光。
该是说再见的时刻,蜡烛被一只一只吹灭,叶宁象一个穿长衫的天使,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他送过,都去过他家吃过他妈妈烧的饭菜。那个年轻的有着明亮眼睛的妈妈,她不厌其烦地接待着我们这些诗歌兄弟,今天,我一定要特别提到她。
好象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留下。因为我的不辞而别,母亲和父亲早在巢湖把我找得天翻地覆,回家后我被关了禁闭,我母亲开始检查我的一切来信,撕掉一切和诗有关的东西。我失去了我的喉咙,我和我的诗歌就这样一起被现实埋葬。
接下来我离家在一所补习学校,白天补习文化课,晚上画画,那些日子是漫长的。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个早晨,上学的路上穿过一条老街,两只被缚的羊丢在石板上,阳光清冷地照着它们,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充满了悲哀和无望,让我一路不忍回头,就这样一直走,在寒冷的初冬,枯草连片和心连在一起。突然,一朵、两朵极淡极淡的牵牛花还在墙边兀自开放,那么柔软,它穿着唯一的夏天的衣裳,无比精致,无比淡雅。
1990年我考上了上海出版印刷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从此离开了故乡。后来才得知,在这其间,左靖、葛亚平、叶宁因为失去和我的联络,去和县找我,居然找到我家,一无所获。当晚他们住下,2元钱一张通铺,他们还到唯一一家电影院,买一毛钱一张的电影票,看了一场电影,什么内容不晓得,纯粹是消磨时间。出了电影院再看票,原来是第二天的,明天还可以再看一场。我知道,在这其间,还有许多朋友用不同方式找过我。
如今,我知道,你们都在,过得很好。每一个晴朗的晚上,星星,会找到我们的烟斗。
一道闪电就把你带走。因为诗歌我与左靖的中学老师郑小光走在了一起。就是那个写《左靖传》,用一块肥肉和一壶酒就把幼小的左靖干倒的家伙。《左靖传》写得是左靖,也是他自己,也是那一个时代的那一群人。左靖的母亲经常用仇恨的眼睛盯住这个毁掉他儿子的人。在旌德——他们所谓的“阿尔”,这群人天天一起喝酒、写诗、踢足球、打架。
今天,当一切都洗尽铅华,诗歌的明月高挂在天,我离开了我的上海,和小光在西递这个古老的小镇重新安了家。我们的居所是一处有400年历史的明代建筑,我们化了整整两年时间用自己的眼光重新解读了它。它是朴素的,本色的,充满了乡村和怀旧的气氛,我们把它做成艺术会馆,是一个让好玩的人能聚在一起的地方。
文至结尾,此时我的小镇,一场豪雨正在进行。急走的暴雨象一条快鞭,赶走所有行人和纷乱,茫茫的世界又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忽然,又象回到了20年前,我祈求上帝,让雨下得更大、更大、更大些,让曾经照亮并带走我们的闪电再次降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