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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忘却的记忆
左靖
我们如约出生在1960年代末,当我们长成稚拙的少年时,正赶上新思潮狂飙突进的1980年代。文学、哲学、音乐、绘画的启蒙浪潮从城市向每一个乡村蔓延。那是一个迷狂的时代,我们第一次有了鲜活的意识,并奉献出了自己最初的诗歌。那或许是我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莫名的集体疯狂。正如惠特曼曾写道:
呵,自我,呵,生命/这些问题总在不停地出现/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城市充斥着愚昧/呵,自我,呵,生命/答案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生命和个体存在/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那时,我们是中学生。我们过于早熟,又过于年轻,我们全凭感性生活,“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在一切未知的领域,我们喷发着最初的才情。我们的朋友遍布天南地北,收信与回信使每天都成为节日。蜡纸、钢板、油印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诗成了我们共同的记忆。第一次醉酒、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流浪、第一次发表……《忘了》、《怎样》、《一点》,是我们诗刊的名字。
那时,叶宁在来信中说,南方有位好汉打马过来了,他叫欧宁。
在《由于我年仅二十》中,他写道:由于高度近视,加上暮色苍茫/我找不回掉落草丛的绿色飘带/由于过分柔弱过分胆怯的手/我扣不上所有亟待扣上的衣扣/由于走廊尽头突然响起的关门声/我给亲爱的人的吻变成了一片震落的花瓣/由于我青春虚荣,初学打扮/我需要所有女性的赞扬/需要她们稠密的掌声……
欧宁是我们当中极少数保留了那个年代痕迹的人,对他而言,理想主义从未泯灭。他把他从前的才气带到了今天,在这个实用主义盛行的年代,他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和敏锐度,他从事的与艺术有关的各种活动正影响着年轻的一代。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1987年夏天,我第一次单独出远门。在巢湖师专的美术教室里,我从一群人中一眼就认出了寒玉,这个颇具波西米亚气质的女子立刻扔下手中的画笔,和我来到了陌生的南京。
在空军气象学院叶宁的家里,陆续到来了湖北的徐润、河北的吉春,还有上海的李嵘,我们放浪着单薄的形骸,喝得酩酊大醉,耳边德彪西《牧神的午后》、黑暗中瞿小松的《MongDong》,叶宁欠身躺在我的左边,低沉的嗓音在房间弥漫:
这些美丽的花朵/曾在阳光下摇荡/在花园的微风中摇荡/风啊,在风的手旁摇荡……
后来,叶宁写道:那年夏天/朋友们是左靖带来的/玄武湖是门票买来的/小船是租来的/钱是借来的/汉中路的别墅和草坪是吴刚偷来的/我看的诗是欧宁编出来的/我们好几个人的爱情/是在街上拣来的/有一天晚上/吴刚在雕塑下小便/左靖在旁边弹吉他/那年夏天的这一刻/我至今仍在回想/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优雅的琴声……如今,警察的职业已彻底改变了当初的那个俊秀的诗人叶宁,我愿意把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1980年代。
1988年初夏,我几经转车来到苏南的一个农村,晨雾蔼蔼中,我和葛亚平在一条小河边的方桌上编选着我们的诗集。这个当年的梦想是当拖拉机手的忧郁诗人,不久只身南下北上,历经艰辛,开创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如今,作为一个深具眼力的文化商人,他利用并不充裕的资金,把自己从前对诗歌的激情投入到推动当代艺术本土化的进程之中。
1989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由于我们的生活惟有诗歌,由于荒废了太多的学业,我们大都没能考上大学或是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们离开了中学校园,走向了不可预知的陌生之所。地址的变更,刊物的停办,维系着我们的纽带骤然断裂。在失去了绝大部分朋友的讯息的同时,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失去了诗歌。如果硬要找理由,这一切似乎可以归结为我们曾过于早熟,因而过于脆弱。我们既没能赶上曲折坎坷的年代,它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写作资源;又未能在1990年代急剧世俗化的消费社会里及时调整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我们丧失了最初的敏感,丧失了坚持写作的理想。
我想,我们的写作就其本质而言,只是一种青春期写作,它随着青春期的消逝而消逝。现在看来,它们只能成为我们对一段最初生命体验的纪念。
如今,放眼各种诗歌的选集,几乎都找不到我们的身影,我们被诗歌遗忘,成为全军覆没的一代。我无意也无法为我们这一代人找出不再写作的理由,我更愿意把诗歌理解成我们生命的一个过程,我们曾如此自然地贴近过它,又如此迅速地远离了它,犹如一场春梦,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从少年成为青年的那一瞬。
湖南的马萧萧,四川的周劲松,吉林的赵立群,辽宁的李作明,黑龙江的姜红伟、李长风、他他,浙江的夏季风、夏雨清,湖北的陈岩、邱华栋,广东的赵红尘,海南的蒲以强,山东的徐君、岩鹰,上海的朱维峰、瞿华,福建的江熙、林菁菁,内蒙古的半岛,河北的苏婷,江苏的南岛、季玉群、徐玉昆、景旭峰、北极、郁舟……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这是在当时被热爱诗歌的少男少女们熟记的名字。他们中的大部分我都未曾谋面,但我们都曾默念过彼此的名字。时隔十余年,也许有些人已变得面目全非,有些人已彼此忘却。我空洞的头脑也无法一一记全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照片上的面孔。还有曾经热情关注着我们并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春笋报》、《中学生学习报》、《中学生文学》……
我们中有的人当了编辑、教师,有的成为小说家、画家,有的混迹于娱乐圈,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出国,有的下海……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年代,我们曾经相遇,曾经被“那交会时互放的光芒”所照亮。那是最值得缅怀的时代,是我们感觉身无枷锁的短暂一瞬。诗歌是我们存在的惟一的感性形式,它让我们知道自己尚存一息。眼下,我们散落于这个在现实中超现实的国度的不同角落,如同一只只佝偻着身躯的蝼蚁,各自过着自己的哀乐中年,但来自诗歌的慰藉却一直如影随形地陪伴着我们。
感谢诗歌,感谢因诗歌带来的我们终身的友情与几乎就要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