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小说赏析
(2010-07-09 10: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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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原文】
泅渡兹勃鲁契河
【苏联】巴别尔
六师师长电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晓攻克。师部当即由克拉毕夫诺开拔,向该市进发。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骨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荞麦好似妙龄少女,亭亭玉立于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地名)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像雨水一般飘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要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红色骑兵军》)
【赏析】
这篇小说的内容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两个大块:渡河前和渡河后。渡河前是一幅宏大的部队开拔场面,渡河后则是一间房屋内两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空间由广阔到狭窄,给人一种头重脚轻之感。但正是这样一种结构,使得这个小说对于战争的描述从宏观转为微观,从外观事物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情感。这场战争的画面也因此变得清晰、立体,毕竟,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痛苦,总是要分配至具体的、有思想情感的个人。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是“车辚辚,马萧萧”的战争直观场面,被卷入战争的人多如蝼蚁,人命如草芥;它的后半部分则将视角投向了“爷娘妻子”,他们因战争所感受到的悲痛,无疑提升了人的生命的价值:具有丰富情感的人类,终究不同于蝼蚁、草芥。
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如果只停留在对于战争场面的描述,绝不可能进入伟大的行列。战争,说到底,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永远起源于人性中的丑陋,只有人性中的美才能彻底将其打败。在所有的战争中,人性才是真正的、唯一的主角。在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里,对于战争场面的直接描写并不多见,反而是人性中美与丑的争斗、交织俯拾即是。如《我的第一只鹅》里,“我”作为一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受到了哥萨克(哥萨克是历史上俄罗斯、乌克兰等地的一些人群的总称,苏联第一骑兵军主要由他们组成)的鄙夷与奚落,为了融入集体,“我”不得不作出残暴的举动,将一只鹅活活踩死,“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咔嚓一声断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我”的行为虽然赢得了哥萨克的赏识与接纳,然而,“我”的心却因杀生而不得安宁,“一直在呻吟,在滴血。”在《盐》那一篇里,主人公巴尔马绍夫好心地让一个妇女搭上了火车,后来发现她是一个私盐贩子,就毫不留情地将其射杀。而在《泅渡兹勃鲁契河》这一篇里,那个犹太老头被杀的过程更是令人动容:他临死还关怀着女儿,杀他的人却残酷无情。
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人性,多么美,还是多么丑陋?战争是展示人性的大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人性既美到极致,也丑到极致。面对战争中的善恶争斗、美丑交织,巴别尔的方式是正确的:他选择在自己的作品中沉默。他既不在小说中插入议论,也很少让小说中的主人公流露情感。《泅渡兹勃鲁契河》这一篇里的“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冷眼旁观者的形象。
《红色骑兵军》一书很多都取材于真实事例,它没有成为纪实报告,除了精心地安排结构、选取场景,巴别尔还发挥了他高超的语言技巧。巴别尔要求自己的语言“必须像战况公报或银行支票一样准确无误”。除了精准,他的文字也极为洗练,寥寥数笔即将事物描述得形神兼备。以文风简练著称的小说大师海明威自称,巴别尔在这方面做得比自己更加出色。但真正拓展了小说空间,加强了小说张力的,还是那些奇妙无比的比喻与散发着浓郁诗味的句子:“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断柱像凶悍的老虔婆抠到地里的小手指”(《意大利的太阳》)、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 “充满渴念的玫瑰在黑暗中颤动。苍穹中燃烧着绿色的闪电”(《诺沃格拉德的天主教堂》)……这样的句子不仅极耐咀嚼,且以其丰富的想象力中和了小说中的写实成分。
巴别尔的才华还表现在对于相互矛盾的事物的融合上。如上文中提到的,他能够将人性中的美与丑,在同一画面中自然地交织在一起。在《泅渡兹勃鲁契河》这一篇里,巴别尔将紫红色的罂粟花与好似妙龄少女的荞麦并列在了一起;在描写完白桦林上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野花似锦的山冈后,紧接着就写道太阳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在“我”从一个充满暴力与血腥的梦中醒来的一瞬间,感受到的便是犹太女人柔和的摩挲……这样的写作手法在小说中运用得如此普遍而纯熟,既缘于巴别尔对世界的独特理解,也缘于他独有的天才与魅力。
在《红色骑兵军》里,巴别尔没有塑造战争英雄。他笔下的哥萨克勇敢又懦弱,机智又愚钝,既幽默纯真,又粗鄙下流,有时富于同情心,有时又残忍如野兽……巴别尔在作品中向往着崇高与美好,却也决不回避污秽与阴暗的事实。《红色骑兵军》里的几个小说发表之后,巴别尔招致了骑兵军统帅布琼尼的怨恨。他虽未马上遭到迫害,却在1937年被捕入狱,并于1941年被枪决。写活生生的人,赤裸裸地披露人性中的本真,却使巴别尔的作品得以永生。(作者:江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