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自欺欺人，我还是那样对自己说，长霞没有走，还在登封忙着呢。
    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她没走的时候，不也是整天不在家吗？
    那首《长霞你别走》，在各媒体刊登出来之前，我已将之在长霞的灵前焚化，那是真正的“发表”。长霞，我心里有话，有恨，有痛，有憾，还有爱，说不出来，写不出来。如果白乐天重生，如果白乐天能明白我的感受，或许能再写一篇《长恨歌》，祭奠我们的感情。而我，只能在模仿中痴想。

    忽闻车祸天地惊，霹雳一声嵩山倾。
    六十万众传噩耗，万人空巷登封小。
    田间街头奔相告，众口一词哭哀悼。
    长长十里少林道，挽幛如云花如潮。
    呜咽遍地肝肠断，泪飞化作倾盆雨。
    白发翁媪跪相送，哀比丧去亲子痛。
    儿童号哭绕灵走，从此失却一慈母。
    商人关门不营业，随流加入祭拜列。
    十里八乡蜂拥至，悲情道路为之塞……

    恨吗？不恨。国家给了那么高的荣誉，百姓给了那么多的厚爱，人活到这份上，值了。作为长霞的家人，我不觉也有了些骄傲，仿佛三年来的悲苦，三年来的撑持，三年来的相思和压抑，刹那间有了回报。这是长霞带给我的啊，我不该再有遗憾，可是长霞，为何我仍是心有不甘，如果上天给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会好好地珍惜，会知道好好地疼你爱你。

    任家有女初长成，一米五八娇玲珑。
    心羡警察飒爽姿，每遇总是三回头。
    一朝如愿入警校，从此踏入干警道。
    中原分局预审科，一案挖出百余窝。
    锥处囊中锋芒显，逢一必争任木兰。

    我们就是那时相识的。她在预审科，我在保卫科，业务对口，接触也较多。最初的印象里，这个小个子的女警官并不怎么出色，偶尔还会因大声问话而脸红。我当时爱练字，字写得虽不十分好，也还拿得出手。有次她见了就说，哎呀小卫，你的字写得真好，教教俺呗。我说看你做的审讯记录，字也不错嘛。她就把我的字拿去作帖子临着玩。后来预审科的张老师说小卫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说谁呀，他就说长霞，我说年纪还小，等等再说吧，他说先处处试试吧。现在想起来多么感谢张老师，他把人世间最值得珍藏的瑰宝交到了我手上。以后要有人问我天上的月老姓什么，我就要回答姓张。
    第二天她递给我一张音乐会的票，下班后我们一起去看。那是平生第一次看音乐会。在路上，她大方地挽住我的胳膊，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扭头看我，大眼睛里瞳仁黑漆漆的，笑意盈盈的杏圆脸上，洋溢着甜美健康的气息。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觉得那天月光特别的美好。那一年，她21岁，我22岁，正是年轻浪漫适宜恋爱的季节。
    在路上曾经遇到过一算命的，虽然不信，但年轻好玩就算了一卦。报过姓名后，那人拿出一壶带有“霞”、“春”的签让抽。我摇晃了摇晃，掉出来一根，看时却是一句诗：

    日升长霞辉万里，花落春晓鸟空啼。
    也巧了，正好我俩的名字“长霞”“春晓”都嵌在其中，对联贴切，语句清新。让长霞也试一试，她抽的一根却是：
    草堂春晓寒，徐徐凉风吹。
    长霞满天赤，依依白云飞。
    那先生看着签道：“据签推算，二位都是贵人呐。长霞满天，极尽绚烂，辉映万里，是建功立业之象。春天正是生命旺盛，万物葱茏，冬眠春晓，是欣欣向荣之象，都是大富大贵的命。”

    如果我们问爱情呢？
    爱情？那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也很好，富贵命本就包含了福寿安康举案齐眉。”
    我们很高兴的给他十块钱走了。现在回头想想，那先生是故意解错了，霞光升天，应解作短寿，鸟空啼凉风吹，应解作孤单。冥冥中肯定有些征兆，透露了命运的某些信息。长霞啊，你已升天，辉映万里，留下我饱受相思折磨，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有情岁月多惜别，恩爱夫妻不到头”？
    1986年我们结婚了。婚后是一段神仙眷侣的甜蜜日子。我们俩养成了一个习惯，谁下班得早，就给对方倒上一杯水。又都能烧几个好菜，家里来了客人都要表现表现，客人往往羡慕地连菜带人一块夸，“你们俩口子，炒出的菜也是这么般配”。晚上有闲暇，长霞会唱上一段《花木兰》或其他流行歌曲，我用笛子伴奏，当歌声笛音相偕飞洒出去的时候，我们的快乐也就四处飞溅了。凭借这手绝活儿，我俩还在郑州市公安局举行的内部歌咏比赛上，拿了个二等奖。

    第二年，有了我们的孩子卯卯。
    1988年单位派我去西南政法学院进修刑事侦查专业。长霞经常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居然说了近一个小时。她把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叫“爸爸”的声音录下来寄给我，儿子稚嫩的童声放出来后，为人父的喜悦和为人夫的温馨从录音机里慢慢四溢，笼罩我的全身，我的眼角湿润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笑亦欣然怒亦威。
    喜怒由心皆娇美，夫吟妇唱福相随。
    娇妻美子都如愿，谁言知音世难觅。
    笛歌已作比翼鸟，恩爱连理已葳蕤……
    如果沿着这条轨迹走下去，我们肯定还会是最幸福的一家。然而生活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变化。

    分局法制室、市局法制室、扫黄打黑专案组、市局刑侦支队、登封市公安局，随着长霞工作岗位的变动，正常的家庭生活逐渐产生了倾斜。开始是三五天见不到她，后来是十天半月，就任登封市公安局局长后，平均一个月左右才能见上一次。工作拼命没什么不好，这本来也是长霞人格魅力所在，可时间像一个瓦罐里的豆子，分给工作的多了，留到家里的自然就少了。
    长霞对警察工作喜爱到了极点，加上要强的个性，就成了“逢冠必争逢一必夺”，要做就做最好，哪怕不惜代价。记得她跟我讲过一次她只身擒贼的事。为了端掉一贩毒窝点，她化名扮作要货人，跟着已搭上线的中介进了一偏僻的小院，这是隐藏得很深的毒犯巢穴。中介走了之后，那毒犯则说货要等会儿才到，长霞必须要与这几个五大三粗凶狠变态的毒品嫌疑犯待上一段时间。虽然屋外埋伏着干警，但不见长霞的暗号，他们不能行动。不曾想那几个坏蛋见长霞长得俊俏，有意无意的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机警的长霞借机吃水果，顺手把水果刀操在手里防身。“为了人赃俱获，形势要求我不能恼，不能急，心中暗恨，也得敷衍。好容易等到案犯提出毒品，我不动声色的靠近门口拔门闩，放我们的人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案犯的脑袋，哈，那几个家伙的眼睛睁得这么大。”她讲述的时候，我脑海里一边是她的飒爽英姿，一边是隐隐的酸痛：这是我的长霞，怎能允许别人打她的主意？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假如那家伙要加害你，你怎么办？
    他敢？就我这身功夫，撂翻他不成问题。
    那不就影响抓捕行动了吗？
    再找机会呗，说不定带回去一审就出来了。

    长霞，假如有一天，要你在工作、爱情、家庭中选一样，你会选哪样？
    我……都选。她将头扭过一边。
    我知道，依她的个性，依她对工作的那种狂热，她肯定会最终选择前者的。
    在任刑侦支队支队长期间，长霞亲手抓捕案犯几百个，扫黄打黑专案组打掉了敦睦路市场、鞋城等几个黑社会团伙。有个绰号“孬蛋”的人领头的团伙，犯了事，被追得无处藏身，叫人捎话让长霞放他们一马，要多少钱都行，否则杀家人和孩子。利诱威吓不成，他们恼羞成怒绑架了我弟弟，用车拉到荒凉的黄河边上，威胁长霞。我打电话给长霞，“霞啊，你干工作不顾家不顾孩子我们不怨你，可你得让家人平平安安的吧。”长霞一边宽慰家人，一边与犯罪团伙周旋，幸好我弟弟趁看管不严跑出来了，公安干警趁势把一伙歹徒全部抓获。
    我是做律师的，这个道理我懂，不是长霞要抓他，而是国家法律不允许犯罪分子逍遥法外，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怪她。惩恶才能扬善，警察是国之干城，长霞拼命是对的。只是，她太拼命了，拼得顾不上身体，顾不上家，甚至她患脑溢血的父亲，日渐苍老的母亲，也是难得见她一面。

    一次全家团聚，终于见上一回的长霞哭起来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家人都不知道咋回事。我想着，她可能是太难了，对家庭的愧疚和工作的压力像刀一样割裂着她，难到极处，泪水只能吞咽。
    自从长霞至登封，嵩山警钟轰然鸣。
    整肃警纪常晨练，小城街头英姿现。
    新案积案攻坚案，接警出警如闪电。
    打掉王松黑势力，剜去百姓心头患。
    西边剪除砍刀帮，深圳抓回王新建。
    恶人奸杀女儿死，郁郁沉寂十一年。
    韩婆漫漫上访路，长霞为之洗沉冤。
    马鞍驼畔杀人案，万羊岗上魔影窜。
    女警乔装老虎坡，男警撒网蝎子山。
    莲花寺中假道士，一朝伏法百姓安。
    亲设局长接待日，一日一百二十起。
    设身处地泪陪泪，同呼共吸心换心。
    人人心中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百姓眼光最雪亮，谁丑谁妍自传扬。
    百姓三年心放宽，登封有个任青天……

    她太忙了，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有天夜里一点多我打电话给她，听见电话那头吸溜吸溜的，问她什么声音，她说正吃面条呢，我说怎么这么晚才吃，她说刚忙完。我停顿了好一会儿，说你是我老婆，我得劝你几句，柔不可守刚不可久，琴弦绷得紧了也会断的啊。
    她说，春晓我知道，可老百姓太好了，太厚道了，你做一分他给你十分，我停不下来，不忍心停下来呀。
    那我和孩子怎么办呢？
    要不，你们来登封？
    我有工作，孩子也要上学。
    那就等等吧，等形势好转了，我好好地歇一歇，好好地陪陪孩子和你。
    于是我就等着，等着那个“形势好转”的承诺，也不知哪天是个头。那情形还不如牛郎盼七月七呢，那还有个准日子，而我们则是遥遥无期的煎熬。

    4月14日晚，我接到登封市局的电话说长霞出事了，我发疯似的开车赶去，却终于没能留住长霞的生命。在给长霞换衣服的时候，她的眼还没有闭上。我好怨，怨上天太残忍，连我家这一点遥遥无期的盼头也给夺去，怨长霞失信，叫亲情爱情猝然从峰顶坠落，不留一点空隙，怨我自己，早知如此，就来登封又如何……

    我闻噩耗心凄然，人死灯灭一转眼，
    人生四十正当年，芳华浓郁霞正艳。
    转恨上天太不公，好坏不分一浑同。
    从来都为别人好，哪知好人命早夭。
    魂魄乘怒离躯干，上天入地奔如电。
    蓬莱仙子都拱手，天庭诸神皆汗颜。
    忽闻澧山尖声唤，阴风阵阵鬼影颤。
    十八地狱沸盈天，刀山火海一团乱。
    皆呼不平有恨事，单等新王重审视。
    十殿阎罗阶下跪，堂上新王似相识。
    娥眉婉转杏脸黑，红衣如血媚且威。
    眼波流转惊相对，竟是长霞下翠微。
    判官殷勤忙致意，牛头马面搬座椅。
    一腔悲喜双执手，无语凝咽泪先留。
    生为人杰死鬼雄，香魂繁忙不入梦。
    生难死易轮回空，家人世人多珍重。    
    有情不恨阴阳隔，相爱何必朝夕共。
    唯嘱每年七月七，多撷红豆寄相思。


    《大地》 (2004年 第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