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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巷
1、
月亮又来青石巷串门了。这是在后半夜,青石巷安静得连树枝的颤动都没有。月光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溜达,让一些地方很明亮,又让转角处和屋檐下阴影重重,适合隐秘的事情发生和躲藏。这个季节,概念模糊:似夏天,白日里阳光足裕,它的曝晒使桑葚更早地成熟了;可这明明还是五月,槐花刚刚落完,石榴花只是打着朵儿,留一点若隐若现的红。
冯石不禁打了个哈欠。应该说,冯石是被窗外冒冒失失的月光惊醒的。刚才是半醒半寐,现在横竖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对着昏黄的窗外浮想连翩:矮墙上的刺蔷薇开了一些,密密麻麻地伏在墙头,在月光的浸渍下像摇篮中的婴儿一般安谧;墙内的月光要淡一点,映得那捆竖立在院中的水竹也暗淡不少……冯石突然发现自己的失眠是毫无缘由的,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把脑中想的杂七杂八的事儿都抛得远远的,让它们再也走不回来烦自己;或者干脆就去做梦,梦醒了一切照旧,青石巷还是青石巷,纸伞坊还是纸伞坊,冯石也还是以前的冯石(事实上也不见得他现在有多大的改变),早晨起床后,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削竹、题画、打蜡……
“惆怅双鸳不到,幽街一夜苔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冯石百思不得其解,他为这句诗绞尽了脑汁,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何必呢?他想。
冯石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悄悄地下了床。紧接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侵过来,使冯石收紧了身体,畏缩着蜷在院子的台阶上,月色如水,流满了台阶的每一道缝隙,不正是“幽街一夜苔生”吗?冯石坐在那里,好像自己也长满了青苔,湿湿的,滑滑的。
傍晚的时候,冯石正低着头,小心地给那些轻柔的伞骨涂上胶,他突然闻到一种很惬意的味道,他在这躲躲闪闪的味道面前立刻就陶醉了。这时候,一双绣花的布底鞋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但他还是没有抬头。他早已在香味中分辨出来者的身份,只是不愿或不敢这么快地打断自己的陶醉,他只想在这香味中潜伏得更深一些,就像一个酒鬼在酒坛里溺死一样。但他明显慌乱了很多,手在微微颤抖,有好几次把胶涂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冯石只好抬起头来,朝对方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冯石回想起来,为自己当时的慌乱惭愧不已。对方肯定是觉察到了,她迟迟不向他打招呼,似乎是为了看冯石的笑话。如果她的确没有必要或者没有这个爱好,那她一定是为了配合冯石。冯石想,她也不忍打破自己的美梦。
黄昏的纸伞坊是绚烂的,从门到院子墙上都挂满了油纸伞,有些是半成品,柄是墨竹的,形状像一只憨实的蘑菇;那些成品就好看多了,上面画满了桃花、梅花,还有翠绿的竹叶和清幽的兰草。冯石像是活在一片彩云里。黄昏的阳光步履迟缓,拖着长长的、细碎的步子一路蹒跚而来,不是在伸出院墙的柿子树下停一下,就是躺在高高低低的瓦片上赖着不走……
冯石无缘无故地恨起这月光来,他觉得阳光谦和、温煦,无论什么事情在阳光下发生,都是鲜活的,但月光呢?她偷偷摸摸,只敢在夜间走动,还明晃晃地照着人的心事,让人欲藏不能。“好大月亮好卖狗,卖个铜钱打烧酒,走一步,喝一口,问您老羊奶奶可要不花狗?”小时候的童谣又回响在冯石的耳边,但他觉得很刺耳,心境也安稳不下来。冯石默默地取来了篾刀,在月光下的青石巷里剖竹,竹和刀发出均匀的摩擦声,像是蟋蟀发出冗长的鸣叫。
2、
私塾先生王明威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在沾满露水的空气中伸个懒腰,就看见了眼睛里布满血丝的冯石。看来,他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王先生。”冯石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张字条。
王明威揉了揉布满眼屎的小眼睛,装模作样地咳了两下,小声地念:惆怅双鸳不到,幽街一夜苔生。
王明威眉毛一皱,接着又舒缓了,他对冯石说:莫急,待我洗漱完毕再详谈。说完,他便把冯石落在院子里,一个人径自进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私塾先生王明威从房里出来了,他把字条又还给了冯石,细声慢语地解释开来。“此句出自南宋词人吴文英所作《风入松》。《风入松》乃怀念情人之作。‘双鸳’是指情人的绣鞋,好词,好词!此句之前有‘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这一千古传诵的佳句,真乃奇绝!”
王明威抚了抚疏疏密密的胡须,频频摇头,赞叹不已。冯石却一脸疑惑,他想理解得深刻一点,便又问道:
“这‘黄蜂’两句,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王明威:“说是有一佳人赏玩过的秋千,留有余香,多日不绝,以至于黄蜂应香而来,久久不愿离去。真乃好词,好词啊!”
冯石谢过王先生告辞了,但王明威仍沉浸在吴文英的那首绝世好词里面,不停地摇头,捋须,自言自语。
当然,王明威看到冯石的字条时,实在觉得生疏,情急之下,托辞说去洗脸,其实是去了书房查了半天《宋词三百首》,从不至于失态,给冯石留下了学识渊博的印象。但这首词又实在打动了他,他吟着吟着,不禁老泪纵横,失声痛哭。
一个奇妙的构想基本上就定型了,冯石愈想愈兴奋,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戏。整整一夜的失眠并未让冯石感到困倦,相反地,他像是刚洗了个凉水澡那样焕然一新。他打开纸伞坊的门,根本无暇顾及那些杂乱无章的竹篾和竹屑。
很快,在愉快的小戏中,他调好了颜料,不假思索地在一张油纸上完成了图案: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兴趣盎然地在空荡荡的秋千边萦绕;秋千的背后伸过来一枝含苞待放的海棠,虽然有点不起眼,但却藏着浩大繁复的春天。
冯石小心地在图案的旁边把两句诗题上,收笔的时候,却不慎将一滴墨汁滴落在油纸上。冯石突然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渐渐向自己侵袭而来,但又觉得毫无根据。他的身边是凌乱的油纸伞作坊,他抬起头,看见一朵石榴花已经绽开了花蕊,像是在演奏一曲悲壮的唢呐;更远一些,则是青石巷鳞次栉比的青瓦灰砖,几缕升腾的烟雾从黑黝黝的烟囱里爬出,它们在升高的过程中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稀薄成透明的空气。冯石朝远处眺望一会儿,又觉得一切都那么空虚,仿佛周围的事物本身就是他的臆造和虚构。不信,就去看视力所能及的地方:青石巷外面那一抹黛色的群山,晴朗时它们还有一层或重或浅的轮廓;如果天气阴暗,一切就会隐藏在浓雾后面……
冯石就这样想着睡着了,他躺在一堆水竹上姿势松懈随意,打着轻微的呼噜。显然,他被自己毫无必要的思虑累得心力交瘁了。他在这次睡眠中做了一个梦,他似乎在这个梦中找到了一点答案,但正当这个答案水落石出时,他被别人惊醒了。
他是被米行掌柜的儿子罗士毛惊醒的。冯石微睁眼皮就看见罗少爷穿着绛青色的马褂站在自己的面前,手中还握着时展时收的折扇。罗士毛像一粒流着稻脂的大米,在逐渐升温的阳光下,他的额头上开始泌出了些许芝麻大的汗珠,发出晶莹、耀眼的光。
“冯石,大白天干活怎么睡起觉来----”罗士毛“呼啦”一声打开折扇,没有头绪地扇动几下,便收了。他弹了弹马褂上的灰尘,旋即把两手放在了背后。
“罗少爷有事?”冯石从乱竹堆中坐起来,感到身体被竹子硌得酸痛。
罗士毛说:“有事,找你做把伞。”他说完便环视一周,目光停在了冯石刚画好的秋千图旁边。
“这个好,”罗士毛叹了口气,“可惜,倘若秋千上再画个美女坐在上面就更好了,并且旁边又多了一滴墨。算了,你就做一幅带垂杨柳的伞给我,质量要好,价钱嘛,自然好谈。”
临走时,罗士毛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折回身来对冯石说:“记得给画儿题诗。”
“那题什么合适呢?”
罗士毛思忖一会儿,把扇子弄得啪啪乱响,最后一挥手,说:“就用我家米行的门联吧。”
冯石赶紧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