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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胃绞着痛，劈头盖脸地喝了一通滚茶，倒越发觉得痛了，像个利爪在轻搔你渗着血的伤口，头也滚烫起来，不知是发烧还是被刚才的滚茶滚烫了。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趁着头昏脑热胃绞痛，也说几句胡话来消遣自己。

我的生活好像一颗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子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子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的今晚，那些叶子都掉落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就连最亲近的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的样子；那些叶子曾经经历过的事迹唯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 知道。

我的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他在竹林里长着的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的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的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的都纳入他的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的都吐露出来了。

吹的人不同，吐露的也不同。这时才知人心相背，每个人都有副面具；这时才知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的，白的还是白的，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心虽痛，头虽烫，又怎能抵住我心里原本有的一条达到极乐园的路？从前曾被那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他走的，他不在，我岂不能独来独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他们去掉？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利器，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今晚，心寒彻骨，胃痛揪心，头烫欲昏，到给了我独自在那路上前行的勇气。日子久了，再回过头来，看看往日每每坐过的池边，隐约的人还会从水底浮上来，有忽地沉下去，那时，只能费神地找你是在哪片落叶底下，或是在哪块沙石间，但终究只是一场春梦了无痕。

痛还想这么多，看来自己还痛的不够！不写了，还是在窗边红烛下静坐下，怅望窗外扑簌簌的雪，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我知道，我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