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二十一齣   孤  吟                     康熙甲子八月

【天下樂】(副末氈巾道袍，扮老贊禮上)雨洗秋街不動塵，青山紅樹滿城新；誰家剩有閒金粉，撒與歌樓照鏡人？（秋日的金陵，幹凈清爽，風光無限，誰有閒心去到歌樓看戲呢？）

老客無家戀，名園杯自勸，朝朝賀太平，看演《桃花扇》。(內問)老相公又往太平園，看演《桃花扇》麼？(答)正是。(內問)昨日看完上本，演的何如？(答)演的快意，演的傷心，無端笑哈哈，不覺淚紛紛。司馬遷作史筆，東方朔上場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兩三分。（《桃花扇》與其他戲劇不同，含有對南明時局的諷諫和哀嘆，既讓人開心，也讓人傷心，既有司馬遷的史筆，也有東方朔的滑稽。不像當時其他劇本遮遮掩掩、欲說還羞）(行唱介)

【甘州歌】流光箭緊，正柳林蟬噪，荷沼香噴（初秋時節）。輕衫涼笠，行到水邊人困；西窗乍驚連夜雨，北里（唐長安平康里位于城北，亦稱北里，指妓女居住的地方）重消一枕魂。梧桐院（秋季的梧桐落葉最早，落滿梧桐葉的庭院），砧杵村（砧杵，搗衣石和搗衣槌。回響着搗衣聲的秋日鄉村），青苔蟲語不堪聞（秋虫鳴叫聲十分淒涼）。閒攜杖，漫出門，宮槐滿路葉紛紛。

【前腔】雞皮（老年人身上的皮膚）瘦損，看飽經霜雪，絲鬢如銀。傷秋扶病，偏帶旅愁客悶；歡場那知還剩我，老境翻嫌多此身。兒孫累，名利奔（為名利奔走），一般流水付行雲（一切身外之物終將像行雲流水一樣遠去）。諸侯怒，丞相嗔，無邊衰草對斜曛（驕橫的將軍，弄權的宰相，到頭來也像斜陽衰草一樣蒼涼。與《紅樓夢.好了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同意；唐杜甫《麗人行》：“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指楊國忠弄權。諸侯，四鎮；丞相，馬阮）。

【前腔】(換頭)望春不見春，想漢宮圖畫（漢代宮闕的壯麗），風飄灰燼（化為灰燼，喻已改朝換代）。棋枰客散，黑白勝負難分；南朝古寺王謝墳（南北朝時期，宋齊梁陳建都於南京，皆稱南朝；南朝皇帝信佛者多，因此建了許多寺廟，唐杜牧《江南春》絕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寫出當時佛寺勝景。王謝，指東晉望族王謝兩家。公元37年，司馬睿在南京建立政權，史稱東晉，隨之南下的北方士族，也滙集到此，王導、謝安、謝玄等皆為朝中重臣，逝後也葬于此），江上殘山花柳陣。人不見，煙已昏，擊筑彈鋏與誰論（擊筑，戰國時高漸離故事。筑，一種弦樂器，似箏，以竹尺擊之，樂音悲壯；《史記.刺客列傳》：燕太子丹派荊軻前往秦國，行刺刺秦王，送荊軻“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高漸離，燕國人，與荊軻至交，荊軻刺秦王失敗後，秦滅燕，乃隱姓埋名，變更容貌，為人佣保，混入秦國。始皇聞其善擊筑，召見之，薰瞎其雙目，使其在殿上擊筑。高漸離暗中以鉛置入筑內，瞅機會就近撲擊始皇，未中，被殺。自此，秦始皇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彈鋏，戰國時馮諼『音xuan』故事。《戰國策.齊策四》：齊人馮諼，家貧，使人薦於孟嘗君，寄食門下。孟嘗君問馮諼有何特長，答無一計之長，待遇入下等。居有頃，馮諼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予之；居有頃，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予之車；後有頃，復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孟嘗君詢知其老母在，使人給其食用，供養不斷。後來孟嘗君在馮諼幫助下壯大實力，被湣王任為齊相，聯合韓、魏，牽製楚、趙，合縱抗秦；這裏是說，如今俠義英烈、胸懷經綸的志士無處投奔明主。）。黃塵變，紅日滾，一篇詩話易沈淪（日出日落，時光飛逝，而山河有異，作一番評說凴弔前朝。詩話，在這裏作說唱文學之一種）。

【前腔】(換頭)難尋吳宮舊舞茵（吳宮，應指三國吳主在南京的宮殿；取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詩意；舞茵，供舞蹈使用的草坪），問開元遺事，白頭人盡（開元，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公元713－741』；開元年間，唐朝社會穩定，經濟、文化都得到很大發展，歷史上稱“開元之治”；取唐元稹《宮詞》：“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詩意，意思是說，如今是康熙甲子『公元1684年』，距南明敗亡已過去三十九年，知曉南明舊事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云亭詞客，閣筆幾度酸辛（孔尚任自號為云亭山人；閣筆即擱筆。孔尚任在創作《桃花扇》時，已沉入到角色之中，對弘光皇帝的昏庸無能，馬、阮的胡作非為，封疆大吏的貪婪蠻橫，侯、李纏綿的悲歡離合，必定有幾多感慨，幾多心酸，幾多悲傷，以至于幾次擱筆，難以為繼）；聲傳皓齒曲未終，淚滴紅盤蠟已寸（皓齒，指美女；這裏是說，從歌女嘴里唱出的曲調還在迂囬，盤中的蠟燭已點燃殆盡；情節引人入迷，不知燈殘更深）。袍笏樣（官服），墨粉痕（化妝打彩），一番妝點一番新（戲劇中演員的裝束、打扮愈來愈逼真）。文章假，功業諢，逢場只合酒沾唇（所謂的文章、功名不過是一場玩笑，人生應逢場做戲，及時行樂；這裏好像是說對戲劇中的情節不可信以為真。不過，這句話如果正解的話，恰恰是現實社會的寫照。你看，專家學者論文假、學歷假、知識假、觀點假，官員檔案假、講話假、承諾假、政策假，到處都是花天酒地，魚肉百姓，南明之前車可鑒！孔尚任在三百二十年前說出此話，無乃先知先覺乎！）。（上海城隍廟有一副楹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把社會、人生歸結得十分精粹。用這句話來理解“袍笏樣，墨粉痕，一番妝點一番新；文章假，功業諢，逢場只合酒沾唇”，也許更具現實意義。看看，執政的官員們，通過一番精心裝扮，紛紛走上舞臺，每一代都會花樣翻新蒙蔽百姓，不知那些重要思想到底有多少實際價值；宣傳媒體、御用文人的文章，不顧羞恥地大唱讚歌，所有的輿論工具都用來裝點盛世，吹噓一些于民無益的政績，對民主、民生、反腐等老百姓急切期盼之事，政要們慷慨表態于當時，泥牛入海于事後，乃逢場做戲也。）

【餘文】老不羞，偏風韻，偷將拄杖撥紅裙（這裏是說，以我如此大年紀，還在探討年輕人的兒女私事；紅裙，妙齡女子所穿；蘇東坡《吉祥寺賞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鈎”，可作“老不羞，偏風韻”的註解）。那管他扇底桃花解笑人。

當年真是戲，今日戲如真；

兩度旁觀者，天留冷眼人。 （當年的南明真是一場閙劇，今日所演的戲，卻又是當年的實景；我『老贊禮』曾親身經歷南明的覆亡，而今又觀看《桃花扇》，兩度作為旁觀者，是蒼天留下的見證者）

那馬士英又早登場，列位請看。(拱下)

                第二十一齣   媚  座         甲申十月

【菊花新】(淨冠帶扮馬士英，外扮長班從人喝道上)調和鼎鼐費心機（鼎和鼐是古代烹調用的銅器具，用鼎鼐可以調和五味；喻宰相像調和五味一樣治理國家。與以下的燮理隂陽同意），別戶分門恩濟威（創立宗派、另設門戶，恩威并濟）；鑽火燃寒灰（鑽木取火點燃冷灰，幫助閹黨死灰復燃），這燮理陰陽非細。

下官馬士英，官居首輔，權握中樞。天子無為，從他閉目拱手（弘光皇帝昏憒無能，就讓他閉目拱手去休閑自在，任我大權獨攬）；相公養體（養體，體作秉性、德性解，就是說宰相應具有好的德性。馬士英所謂的養體，是培植自己的派別體系），儘咱吐氣揚眉。那朱紫半朝，只不過呼朋引黨（唐制，官員五品以上服朱，三品以上服紫；朝廷上大半貴官，都是我的朋黨，同伙）；這經綸滿腹，也無非報怨施恩。人都說養馬成群，滾塵不定（養馬成群，朝中大臣多為馬士英黨羽；滾塵不定，攪亂時局，難以控制）；他怎知立君由我，殺人何妨（擁立皇帝，由我做主，殺人又有何妨）。(笑介)這幾日太平無事，又且早放紅梅，設席萬玉園中，會些親戚故舊，但看他趨奉之多，越顯俺尊榮之至（爭一時之榮燿，落千古之駡名）。人生行樂耳，須富貴此時（漢楊惲《答孫會宗書》有“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意思是不要等到富且貴的時候再思行樂。馬士英更現實，直言“須富貴此時”，即現在要抓住機會撈取財富、獲得高官，及時享樂）。(叫介)長班，今日下的是那幾位請帖？(外)都是老爺同鄉。有兵部主事楊文驄，僉都御史越其傑，新推漕撫田仰，光祿寺卿阮大鋮，這幾位老爺。(淨疑介)那阮大鋮不是同鄉呀。(外)他常對人說是老爺至親。(淨笑介)相與（相交，相待或交好的人）不同，也算的個至親了。(吩咐介)今日不是外客，就在這梅花書屋設席罷。(外)是！(淨)天已過午，快去請客。(外)不用去請，俱在門房候著哩。只傳他一聲，便齊齊進來了。(傳介)老爺有請！(末、副淨忙上)閽人（守門人）片語千鈞重，相府重門萬里深。(進見足恭介)(淨)我道是誰。(向末介)楊妹丈是咱內親，為何也不竟進？(末)如今親不敵貴了（親不敵貴，世代如此，豈止如今！）。(淨)說那裡話。(向副淨介)圓老一向來熟了的，為何也等人傳？(副淨)府體尊嚴，豈敢冒昧。(淨)這就見外了。(讓淨告坐，打恭介)

【好事近】(淨)吾輩得施為（施為，施展才幹之時），正好談心花底；蘭友瓜戚（《易.繫詞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知心朋友稱“蘭友”或 “蘭交”；瓜、枝蔓，喻好友與親戚），門外不須倒屣（《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時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聞粲在門 ，倒屣迎之.”急于出迎，把鞋倒穿，形容迎接有才幹的客人急切之狀）。休疑，總是一班桃李（桃李，本指門生，這裏指被提擕的人），相逢處把臂傾杯，何必拘冠裳套禮。俺肯堂堂相府，賓從疏稀。

(茶到讓淨先取，打恭介)(淨)今日天氣微寒，正宜小飲。(副淨、末打恭介)正是。(淨)才下朝來，日已過午；晝短夜長，差了三個時辰了。(副淨、末打恭介)是是！皆老師相調燮（燮理隂陽）之功也（這馬屁雖拍得大了一點，卻是恰到好處）。(吃茶完，讓淨先放茶杯，打恭介)(淨問外介)怎麼越、田二位還不見到？(外)越老爺痔漏發了（想必是被諛者馬屁拍重哉），早有辭帖；田老爺明日起身，打發家眷上船，夜間才來辭行（天可憐見，至夜還要迎娶李貞麗；然此時尚不知曉）。(淨)罷了，吩咐排席。(吹打，排三席，安座介)(副淨、末謙恭告坐介)(入座飲介)

【泣顏回】(淨)朝罷袖香微，換了輕裘朱履；陽春十月（俗稱十月為小陽春），梅花早破紅蕊。南朝雅客（一班小人，妄稱雅客），半閒堂且說風流嘴（南宋小朝廷偏安杭州，宰相賈似道在西湖葛嶺修建的別墅，名曰“半閒堂”，并在此辦理朝政。劇中的馬士英，將居所喻為半閒堂，在此與朋黨共決國事，乃自比為奸相賈似道）；拚長宵讀畫評詩，嘆吾黨知心有幾（知心者無幾，乞富貴者衆衆）。

(副淨問介)相府連日宴客，都是那幾位年翁？(淨)總是吾黨，但不如兩公風雅耳。(末問介)是誰？(淨喚介)長班拏客單來看。(外)客單在此。(副淨接看介)張孫振、袁宏勳、黃鼎、張捷、楊維垣（皆有傳）。(末)果然都是大有經濟（經國濟世之才，其實這幾人皆是貪鄙無恥之徒）的。(淨)個個是學生提拔，如今皆成大僚了（提擕同類，樹立黨羽，倒成了驕傲資本）。(副淨打恭介)晚生等已廢之員，還蒙起用；老師相為國吐握（《韓詩外傳》卷三：“周公戒之曰：‘…然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喻禮賢下士，求才心切。阮大鋮奉承馬士英，將他比成周公），真不啻周公矣（周公若地下有知，豈不氣得五竅生煙）。(淨)豈敢。(拱介)二位不比他人，明日囑託吏部（立竿見影），還要破格超陞。(末打恭介)(副淨跪介)多謝提拔（醜態畢現，而好處立見；巧言令色，鮮矣仁！）。(淨拉起介)

【前腔】(副淨、末)提攜，鎩羽忽高飛（鎩羽，摧落羽毛，喻不得志；本來正是不得志之時，突然遇到機會而展翅高飛），劍出豐城獄底（晉朝雷煥任豐城縣令，在豐城獄底掘出龍泉、太阿兩柄寶劍；意為，埋沒的人材終有出頭之日）。隨朝待漏，猶如狗續貂尾（待漏，百官清晨入朝，等待朝拜。隨朝待漏，喻在朝為官；狗續貂尾，狗尾續貂；貂不足，狗尾續，謂不得已而求其次。品德低劣之人，卻能夠充任朝臣）。華筵一飲，出公門，滿面春風起（勢利小人，出權貴之門，洋洋自得的驕人之態。）；這恩榮錫袞封圭（錫即賜；袞，古代上公的禮服；圭，古代帝王、諸侯在朝聘、祭祀、喪葬等隆重儀式上使用的玉制禮器；封圭，分封為諸侯『公、侯、伯、子、男』，或封于很高的爵位），不比那登龍御李（登龍《後漢書.黨錮.李膺傳》：“膺獨持風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又，荀爽去拜候他，并為其駕馭車馬，歸來後對家人說，“今日得御李君矣！”以為幸事。這是阮大鋮、楊文驄恭維馬士英，將他比喻成聲望極高、受人尊重的清流之士）。

(起介)(淨)撤了大席，安排小酌，我們促膝談心。(設一席，更衣圍坐介)(淨)也不再把盞了。(副淨、末)豈敢重勞。(雜扮二價獻賞封介（二價，楊、阮的僕從；賞封，賞賜給馬家歌妓的封銀）) (淨搖手介)不必不必！花間雅集，又無梨園（戲班或演戲之所），怎麼行這官席之禮。(副淨)舍下小班，日日得閒，為何不喚來承應。(淨)圓老見慣的，另請別客，借來領教罷。

【太平令】妙部（菊部『即樂部、戲班』中尤為絕妙者）新奇，見慣司空自品題（見慣司空，即司空見慣；品題，欣賞）。(副淨)是是！名園山水清音美，又何用絲竹隨。

(末笑介)從來名花傾國（名花，名貴的花；傾國，美女；《漢書.外戚傳上.李夫人》：“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李白《清平調》之三有“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與之同意），缺一不可。今日紅梅之下，梨園可省，倒少不了一聲『曉風殘月』哩（指女郎清唱；《吹劍錄》：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絕倒；柳永詞流行于俚巷）。

【前腔】半放紅梅，只少韋娘一曲催（唐劉禹錫《贈李司空『李紳』妓》：“高髻雲鬟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尋常事，斷盡蘇州刺史腸。”劉禹錫看中了李紳府內的一名歌女，作詩索要。杜韋娘，唐歌女名，亦指名妓；楊文驄要外放蘇州刺史，馬士英乃兵部尚書，級別同司空，用此典十分貼切）。(淨大笑介)妹丈多情，竟要做個蘇州刺史了。蘇州刺史魂消矣，想一個麗人陪。

(淨)這也容易。(吩咐介)叫長班傳幾名歌妓，快來伺候。(外)稟老爺，要舊院的，要珠市（珠市，金陵又一煙花巷。余懐《板橋雜記》序：“金陵故稱佳麗之地……迨至百年之久，而古籍寢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舊院而已。南市者卑屑所居，珠市者間有殊色。”又：“珠市在內橋旁，曲巷逶迆，屋宇湫隘，然其中有麗人”）的？(淨向末介)請教楊姑老爺。(末)小弟物色已多，總無佳者；只有舊院李香君，新學《牡丹亭》，倒還唱得出（一語道破天機，原來楊文驄時刻算計着李香君）。(淨吩咐介)長班快去喚來！(外應下)(副淨問末介)前日田百源（田仰）用三百金，要娶做妾的，想是他了？(末)正是。(淨問末介)為何不娶去？(末)可笑這個獃丫頭，要與侯朝宗守節，斷斷不從。俺往說數次，竟不下樓，令我掃興而回。(淨怒介)有這樣大膽奴才。

【風入松】不知開府爪牙威，殺人如同虱蟣（開府，田仰系新推的漕撫，開府淮安；開府爪牙，高官的屬吏或手下惡吏；殺人如同弄死蝨蟣一樣容易，殺人如同兒戲）。笑他命薄煙花鬼，好一似蛾撲燈蕊（飛蛾撲火）。(副淨)這都是侯朝宗教壞的，前番辱的晚生也不淺。(淨大怒介)了不得，了不得！一位新任漕撫，拏銀三百，買不去一個妓女。豈有此理！難道是珍珠一斛（量詞，一斛十斗；亦指斛形盆鉢），偏不能換蛾眉（據說，晉石崇曾用三斛珍珠買綠珠為妾，這裏用此典）。

(副淨)田漕臺是老師相的鄉親，被他羞辱，所關不小。(淨)正是，等他來時，自有處法。(外上)稟老爺，小人走到舊院，尋著香君，他推託有病，不肯下樓。(淨尋思介)也罷！叫長班家人，拿著衣服財禮，竟去娶他。

 【前腔】不須月老幾番催，一霎紅絲聯喜，花花綵轎門前擠，不少欠分毫茶禮。莫管他鴇子肯不肯，竟將香君拉上轎子，今夜還送到田漕撫船上。驚的他迷離似癡，只當煙波上遇湘妃（舜二妃娥皇、女英，相傳二妃沒于湘水，為湘水之神。喻美女）。

(外等急應下)(副淨喜介)妙妙！這才燥脾（快活）。(末)天色太晚，我們告辭罷（楊文驄懊惱，反為他人做嫁衣裳）。(淨)正好快談，為何就去？(副淨)動勞久陪，晚生不安。(俱起打恭介)(淨)還該遠送一步。(副淨、末)不敢。(連打三恭)(淨先入內介)(副淨)難得令舅老師相在鄉親面上，動此義舉；龍老也該去幫一幫。(末)如何去幫？(副淨)舊院是你熟遊之處，竟去拉下樓來，打發起身便了。(末)也不可太難為他（已有后悔之意，晚矣）。(副淨怒介)這還便益了他。想起前番，就處死這奴才，難洩我恨（阮大鋮為報私仇，連一個弱女子也不放過。所以他甚至配不上稱大奸巨宦，只是個奸猾小人，國之將亡，朝廷中多是此類）。

【尾聲】當年舊恨重提起，便折花損柳心無悔（淫威施與弱柳，可鄙！）。那侯朝宗空梳櫳了一番。看今日琵琶抱向阿誰（琵琶別抱，指女子移情別戀，或指改嫁。）。

(副淨)封侯夫婿幾時歸， （借指侯方域）

　(末)獨守妝樓掩翠幃，

(副淨)不解巫山風力猛，

　(末)三更即換雨雲衣。 （三更之前，將香君綁架至田仰船上，強迫其與田仰成親）

第二十二齣   守   樓      甲申十月

(外、小生拿內閣燈籠、衣、銀跟轎上)天上從無差月老，人間竟有錯花星（花星，司男女風情之事的星宿。元關漢卿雜劇《救風塵》中周舍唱詞，“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知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本是表示婚姻的徴兆，主男女風情糾紛。錯花星，星宿錯誤安排）。(外)我們奉老爺之命，硬娶香君，只得快走。(小生)舊院李家母子兩個，知他誰是香君。(末急上呼介)轉來同我去罷（欲救香君，文驄尚未喪天良）。(外見介)楊姑老爺肯去，定娶不錯了。(同行介)月照青溪水，霜沾長板橋。來此已是，快快叫門。(叫門介)(雜扮保兒上)才關後戶，又開前庭；迎官接客，卑職驛丞（驛丞，驛站里負責迎送官長的小官；妓院里保兒迎送嫖客，乃用驛丞自嘲）。(問介)那個叫門？(外)快開門來。(雜開門驚介)呵呀！燈籠火把，轎馬人夫，楊老爺來誇官（誇官，諸生考中進士或官員陞遷，鼓樂儀仗沿街炫燿）了。(末)唗！快喚貞娘出來。(雜大叫介)媽媽出來，楊老爺到門了。(小旦急上問介)老爺從那裏赴席回來麼？(末)適在馬舅爺相府，特來報喜。(小旦)有什麼喜？(末)有個大老官來娶你令愛哩。(指介)

【漁家傲】你看這綵轎青衣（綵轎，新娘乘坐的花轎；青衣，着青衣或黑衣的人，皂隸、差役、奴婢）門外催，你看這三百花銀，一套繡衣。(小旦驚介)是那家來娶，怎不早說？(末)你看燈籠大字成雙對，是中堂閣內（唐於中書省設政事堂，以宰相領其事，因稱宰相為中堂，明清大學士沿用之。馬士英是內閣首輔，乃稱）。(小旦)就是內閣老爺自己娶麼？(末)非也。漕撫田公，同鄉至戚，贈個佳人捧玉杯。

(小旦)田家親事，久已回斷，如何又來歪纏？(小生拿銀交介)你就是香君麼，請受財禮。(小旦)待我進去商量。(外)相府要人，還等你商量；快快收了銀子，出來上轎罷。(末)他怎敢不去，你們在外伺候，待我拿銀進去，催他梳洗。(末接銀，雜接衣，同小旦作進介)(小生、外)我們且尋個老表子燥脾去。(俱暫下)(小旦、末、雜作上樓介)(末喚介)香君睡下不曾？(旦上)有甚緊事，一片吵鬧。(小旦)你還不知麼？(旦見末介)想是楊老爺要來聽歌。(小旦)還說甚麼歌不歌哩。

【剔銀燈】忙忙的來交聘禮，兇兇的強奪歌妓；對著面一時難迴避，執著名別人誰替。(旦驚介)唬殺奴也！又是那個天殺的？(小旦)還是田仰，又借著相府的勢力，硬來娶你。堪悲，青樓薄命，一霎時楊花亂吹。

(小旦向末介)楊老爺從來疼俺母子，為何下這毒手？(末)不干我事，那馬瑤草知你拒絕田仰，動了大怒，差一班惡僕登門強娶。下官怕你受氣，特為護你而來（到底是何居心？）。(小旦)這等多謝了，還求老爺始終救解。(末)依我說三百財禮，也不算吃虧；香君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你有多大本事，能敵他兩家勢力？(小旦思介)楊老爺說的有理，看這局面，拗不去了。孩兒趁早收拾下樓罷！(旦怒介)媽媽說那裡話來！當日楊老爺作媒，媽媽主婚，把奴嫁與侯郎，滿堂賓客，誰沒看見。現收著定盟之物。(急向內取出扇介)這首定情詩，楊老爺都看過，難道忘了不成？（當初曾讚曰“妙、妙、妙，只有香君才配此詩”，文驄那裏會忘，此一時彼一時也）

【攤破錦地花】案齊眉（舉案齊眉，東漢梁鴻、孟光夫妻相敬相愛的故事。案，即古時的“椀”，食具），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宮紗扇現有詩題，萬種恩情，一夜夫妻。(末)那侯郎避禍逃走，不知去向；設若三年不歸，你也只顧等他麼？(旦)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只不嫁田仰。 (末)呵呀！好性氣，又像摘翠脫衣罵阮圓海的那番光景了。(旦)可又來，阮、田同是魏黨，阮家妝奩尚且不受，倒去跟著田仰麼？（愛憎分明，只此一項，勝卻我等朝廷官員十分） (內喊介)夜已深了，快些上轎，還要趕到船上去哩。(小旦勸介)傻丫頭！嫁到田府，少不了你的吃穿哩。 (旦)呸！我立志守節，豈在溫飽。忍寒飢，決不下這翠樓梯。

(小旦)事到今日，也顧不得他了。(叫介)楊老爺放下財禮，大家幫他梳頭穿衣。(小旦替梳頭，末替穿衣介)(旦持扇前後亂打介)(末)好利害，一柄詩扇，倒像一把防身的利劍。（桃花扇自是一把驅邪除奸的利刃）(小旦)草草妝完，抱他下樓罷。(末抱介)(旦哭介)奴家就死不下此樓。(倒地撞頭暈臥介)(小旦驚介)呵呀！我兒甦醒，竟把花容，碰了個稀爛。(末指扇介)你看血噴滿地，連這詩扇都濺壞了。(拾扇付雜介)(小旦喚介)保兒，扶起香君，且到臥房安歇罷。(雜扶旦下)(內喊介)夜已三更了，誆去銀子，不打發上轎；我們要上樓拿人哩。(末向樓下介)管家略等一等；他母子難捨，其實可憐的。(小旦急介)孩兒碰壞，外邊聲聲要人，這怎麼處？(末)那宰相勢力，你是知道的，這番羞了他去，你母子不要性命了。(小旦怕介)求楊老爺救俺則個。(末)沒奈何，且尋個權宜之法罷！(小旦)有何權宜之法？(末)娼家從良，原是好事，況且嫁與田府，不少吃穿，香君既沒造化，你倒替他享受去罷。(小旦急介)這斷不能。一時一霎，叫我如何捨得。(末怒介)明日早來拿人，看你捨得捨不得。(小旦呆介)也罷！叫香君守著樓，我去走一遭兒。(想介)不好，不好，只怕有人認得。(末)我說你是香君，誰能辨別。(小旦)既是這等，少不得又妝新人了。(忙打扮完介)(向內叫介)香君我兒，好好將息，我替你去了。(又囑介)三百兩銀子，替我收好，不要花費了（鴇兒不忘銀兩）。(末扶小旦下樓介)

【麻婆子】(小旦)下樓下樓三更夜，紅燈滿路輝；出戶出戶寒風起，看花未必歸。(小生、外打燈抬轎上)好，好，新人出來了，快請上轎。(小旦別末介)別過楊老爺罷。(末)前途保重，後會有期。(小旦)老爺今晚且宿院中，照管孩兒。(末)自然。(小旦上轎介)蕭郎從此路人窺，侯門再出豈容易（宋尤袤《全唐詩話.崔郊》：唐元和年間秀才崔郊，中意於姑母某婢女，而此女被連帥買去，崔郊思念心切，作詩贈之曰：“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文驄與貞娘亦難捨也）。(行介)捨了笙歌隊，今夜伴阿誰（李貞麗頂替香君嫁田仰，雖出無奈，亦有俠義之風。只是前途未卜，堪憂）。

(俱下)(末笑介)貞麗從良，香君守節，雪了阮兄之恨，全了馬舅之威（楊龍友還笑得出，全無心肝乎？）！將李代桃（李代桃僵，樂府《鷄鳴》篇：“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虫來囓桃根，李樹代桃僵。”代人受過意），一舉四得，倒也是個妙計。(嘆介)只是母子分別，未免傷心（文驄無情！）。

匆匆夜去替蛾眉，

一曲歌同易水悲； （荊軻受燕太子丹之托刺殺秦王，餞別于易水，荊軻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十分悲壯。貞娘此行，當如荊卿之長歌，摧人心肝）

燕子樓中人臥病， （徐州燕子樓，唐貞元年間武寧節度使張愔為愛妾關盼盼所建，以其飛簷挑角形如飛燕得名。張愔逝後，關盼盼十年不下樓，為張愔守節，直至病歿。張愔即張建封；香君從此病矣）

燈昏被冷有誰知。 （方域夢中當知，情絲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