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品】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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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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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仲秋刚过,这天色便黯得很快。离开定心庵,已经是薄暮时分了。西子湖上,盈盈荡漾的夕霭,才一两阵风吹过,就散成片片碎碎的残红。
「怎么还在湖堤上呢?」狄夫人轻轻掀起轿帘,望见远远的山头,有一颗星子闪闪眨眨的。往常,从定心庵回到金梁桥畔的将军府,慢慢沓沓,也只消两刻钟的功夫。这会子怎么还在湖堤上呢?
湖风挟著藕花香,不时窜进轿子里来。晌午出门的时候,忘了叫翠环带披风,一袭竹绿罗襦,说什么也抵不住丝丝寒凉。
她换个坐姿,想自在一点,也许能赶走那股直想打颤的寒意,却不料又触到揣在怀里的两颗珍珠。不要再去想他了!她咬住嘴唇,狠狠地咬出一丝丝血腥。不要想他!
但那个姓滕的书生,那对亮得像婴儿的眼,那弧浅浅的笑容,那张用涓涓水流铸出来的脸,晶莹得没有一点瑕疵。她已经紧紧锁住了眼睛,他还是毫不在乎地走进来。「不行!这不行的!……」她急得猛摇头,晃得满头簪钿乱纷纷,却依然摇不掉他的影子,那一身颀长的影子。
漫天霞红淡入逐渐围拢过来的黑色里,只留得最后一朵燃在她的双颊。再不要去想他了!狄将军在远远的北方。
――逸卿,这段日子,你且委屈一点,只要君命一达成,我一定彻夜加边赶回来。这早晚,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狄将军压低了粗厚的嗓门,乎著暖气,恁地吩咐著,然后,跃马,一扬鞭,便再也闻不到那一身泥土味了。
狄将军到远远的北方去了。但,为什么要想他呢?一个才见过一面的读书人。
「狄夫人,实不相瞒,万缗珍珠,只求能见夫人一面……」我岂是为利所诱的人?这后生小子,好不放肆!但他的口气,却那么虔诚而坚决……究竟,是什么因缘,他要慧澄法师把这两颗价值万缗的珍珠带给她?
那晚,二更天,慧澄冒著大雨,急急忙忙到将军府里,她已经卸妆准备就寝了,却看到这个平日伶俐非常的小尼,一脸凝重的神色,雨打湿了白袍,而毫不知觉。带她遣退了贴身丫鬟后,慧澄才从怀里拿出一只绛色的锦囊,倒在掌中,有两粒丸大的珍珠,浑圆的珠色,闪著明净而温暖的光泽。
从哪得来这样的宝贝?正纳闷著,慧澄把珍珠递过来,一边说道:「夫人上回要我帮忙找珠玑,有人送来这两颗,夫人看看,可还中意?」像急欲挣脱什么似的,小尼说话也不像常日机伶。珠,果然是上品,但它来路不明啊!看慧澄那模样,难道是赃货不成?
也许是慧澄看出了她的疑虑,才放慢了口气说:「一个姓滕的书生,因为有桩冤狱,想求夫人帮忙,说没什么谢恩,献上这两颗万缗珍珠,希望夫人笑纳。」这中间岂不有蹊跷?公堂上的事,女流能做得什么主张?再说,狄将军不在,无端参与是非,无事便罢,若有个万一,要由谁来担待?如果推辞不理,无奈慧澄是她的方外挚友。
想仔细考虑后再做决定,慧澄却等不及了:「珠子您留下吧,过两天,庵里作法事,请您来一趟,也好让受惠的人能瞻仰瞻仰!」向来不是这么随便邀约就出门的,便缓了缓说:「再过两天,是亡兄的忌日,那时,到庵里向菩萨上香祈福好了。」
慧澄离去,已近三更天了。将两颗珍珠放手上把玩,越看越不忍释手,索性就著锦囊,系进怀里了。
来定心庵,是真的要为亡兄祈福;不过,想见见那个滕姓书生的念头,也一点不假。没料到的是,她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这算什么呢?她从来没有这样被引去见一个人的,何况,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但想回头时,脚已经到门边了。
慧澄为她介绍那个起身迎来的书生之后,便垂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离开去了。禅房的门没掩上,满天井的秋阳,映得屋里明晃晃的。
素昧平生,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因慧澄先前说过,是为了一桩冤狱,才有求於她。於是,她便就这件事情和他谈起,完全是一品夫人关怀民情的大家风度。谁知道他竟然说:「不瞒夫人,万缗珍珠,只求能见夫人一面……」是歉疚呢?还是挑逗?而令她心悸,久久难以释怀的是那对流量的眼,竟恣意让一种秘密敞在她的面前。
「夫人,我明知道这是非分的妄想,但是您忍心叫一个渴慕却见不到您的人,就这样含怨而终嘛?为了断念,我几次想到出家,然而,俗身虽断,念却难了啊……」
这是什么话呢?她听得心乱如野火,气红了脸斥他一声:「放肆!」便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而去。长长的罗裙,几乎绊了她一跤。
风小一点了,显然已经走过湖堤。她一任自己倚在轿里。「什么时候才到家呢?」望著摇摆不停的轿帘,狄夫人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天候,让她变得这般急躁和不安。
◎冬
送走滕生,狄夫人把后园子的门闩轻轻落下。谯楼上三更鼓刚刚响过,沉沉的鼓声,从檐上滑落,竟成雪花片片凄寒。冰寒蚀骨呵,方才却一点也不觉得。狄夫人抓紧斗篷,碎步穿过小径。夹径松枝,促狭地拂了她满头白雪。
回到涵芳楼来时,翠环她们都睡著了。她提著灯盏,蹑步上楼。打开房门时,竟被躲了一屋的雪光吓住了。探头出去,冷不防,月亮咧著一嘴白牙,笑得她直打哆嗦。狄夫人连忙把窗子带进来,紧紧关上了。脱掉斗篷,这才坐到妆奁前头,松松地舒了一口气。
她点著了几上的红烛,然后把那支颤颤的凤簪拿起,头轻轻一扬,变陡地泻了一溜齐腰的长发。
坐在镜前,她支颐望著镂玉雕花的铜镜里,那对醉痴痴的眼睛,她忘情地笑了。
那天从定心庵回来之后,她连著几天,不出涵芳楼一步。那个书生,那些话,越想越气恼。偏偏越气越反覆咀嚼它。遂不由得陷入重重的幻魇里。
十七岁嫁到狄府来,是王丞相撮合的姻缘。离开了娇惯十几年的家,狄将军接过来,疼得就像稀世宝似的。虽说将军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夫,却常吹著虬胡,乐笑著说:「逸卿,这辈子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得君王赏识,又有这样的美夫人,我还妄求什么呢?」
可不是?还妄求什么呢?身为狄将军的一品夫人,是风靡临安城的倾国佳丽,还妄求什么呢?
五年来,狄将军一直是她坚厚的屏障,然而,现在狄将军到远远的北方去了,跃马,鞭一扬,就再也闻不到他的泥味了。
是没了屏障,便没了矜持吗?如果矜持而竟成了残忍,那么贞节,岂不是最便当的杀人利器?「怎么忍心叫一个终生渴慕而见不到您的人,就这样含怨而终呢?为了断念,好几次想到出家……」怎么忍得下心呢?对一个敞心向你的男人?
就豁出去一次吧,只要狄将军回来,那么一切就会结束的。然后,把这一点偷偷得来的秘密藏在怀里,就像怀里那两颗珍珠。
她用掌心熨著烧灼灼的面颊,方才他抚过的,那是一双修长而细柔的手。而狄将军总爱曲著两只粗粗的指头,像钳子一样捏她,捏得她隐隐作疼。
「明天一早,要翠环去挑两绺上好的丝线,回来给他结一串贴身的缨络子吧……」
她吹灭了烛花,永著暖暖甜甜的梦,不管外头的风有多大,雪有多冷。
◎春
没有风,也没有雪了。窗外淅零零的雨,湿透了这一季春天。狄夫人伸手到窗棂外,乏力地接住了檐溜上坠下来的雨水,然后小心地把手缩进来,颤颤地靠近唇边,濡润她焦渴的舌头。
「翠环怎么不来?……」她想喝水,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滴水了。心头紧得快裂开来,她倚墙站著,却不支地跌坐下来。
一方灰灰的光线,从天窗外幽幽走进来。小柴房里,稻草狼籍一地。除了一条皱摺不堪的棉被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缩在墙脚,披散的头发虬结著。原来就纤削的身子,如今,在一袭泛黄的白袍里,竟成了一堆枯槁。
翠环不来,狄将军不来,他更不会来的。
狄将军从来不曾那样对她:「贱人!你道我不晓得那个卖珠给你的小子是谁?他卖你?他是卖给你这个无知无耻的小贱人,买你的肉,买你的心啊!贱人!我还当你是什么稀罕宝贝……」不容她有任何辩白的余地。那次,狄将军粗暴地吻她,沾酒的短髭,扎得她浑身发痛。「贱人,你爱白脸,你看我这样会比那小子差吗?……」看他疯狂地抓起妆奁里的脂粉,涂得一脸红红白白的,只露出两只充血的眼睛,没有怨恨,却是纵情而煎著痛苦。
将军听任她爬在脚边,一如听任不尽的眼泪爬了满脸。「逸卿,这辈子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得君王赏识,又有这样的美夫人,我还妄求什么呢?」狄将军是她的屏障,一座山似的屏障。狄将军从来不哭,但他却听任不尽的眼泪爬了满脸。
狄将军回来,是桃花正开的时候。他回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就站到她的跟前,浑身风尘,却掩不住溢出来的喜悦。他紧握住她的手,好久好久才叫出来:「逸卿!」她却愣愣地把手握得更紧,握住正把玩在掌心的两颗珍珠。
那两颗珍珠,那个书生,那一段忘却一切的日子……,她展开拳握的手掌,掌心却落下一室凄清和空茫。她笑了,断断续续的笑声,像一团解不开的苦艾,骇得那些围观在窗口的乱草,纷纷摇摇。
他知道么?他知道她已经剩下一丝奄奄的气息?他不会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呢?狄将军回府,和亲朋欢叙的酒宴上,他居然派人上堂,索取万缗的珠价:「狄夫人向我家主人买了两颗珍珠,但万缗却迟迟未付……」有这回事吗?狄将军问得她哑口无言。
以为狄将军回来,一切便会结束的,她要把这点点秘密偷偷的藏起来……他,他究竟是什么用心呢?那一双亮得像婴孩的眼,那个一无瑕疵的读书人。
忿愤,岂止忿愤而已!甚至不顾一切地诅咒了,偏偏过后又找出理由来原谅他。
一次,两次,最后竟成一把解不开的锁,深深锁住她,锁过一季春天,一季湿淋淋的春天。泪也干了,心也枯了,冷冷的柴房里,关住的是绵迭不断的梦魇,是抛撇不开的激情,只如今,激情竟成雨后黏了一地的棉絮,再也拾掇不起来了。
雨,还在落著。她挣起身子,又攀到窗边。从这窗望出去,涵芳楼旁那几株荼蘼已经缀白了架上。穿过乱草缝隙,远远的墙头有点粉红。她记得那是一株好几年没开花的杏树。
彷佛听见脚步声走近台阶,会是谁呢?算了,不会有人来的。好疲倦,她一个不支,又跌坐下来。陡地,有东西从身上掉出来,是两颗珍珠。不过,她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