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回响
(2019-09-26 09: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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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
空谷回响
金国泉
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往回走了,回望、回顾、回盼……甚至如今的所谓根据地写作、故乡写作、童年记忆……我想都是往回走的一种姿态在发生。同龄人集在一起时,三杯酒下肚,也每每总是想当年,想当初……那份甜蜜,那份伤感,既溢于言表,又恋恋不舍。龙应台、蒋勋等有书《回忆是一种淡淡的痛》,仅这个书名就一语中的。的确,回忆总有淡淡的伤、淡淡的甜,痛时,即便不是泪如雨下,却也有几分不能自拔的心神不宁;甜时,即便不是令人羡慕,却也是让自己美孜孜的,自得其乐。我知道,我已在时不时地往回走了,或者说在寻找这份痛,这份与生命黏连在一起的情怀。
有一种现象叫空谷回响:空空的山谷,云淡风清,只要远离尘嚣与喧闹,哪怕轻轻一嗓子,或者轻轻一击掌、一叩山石,像触碰到了山门的门环,响声不绝,不断传送。我在想,难道我们走着走着,身体就成了一尊空谷?只有回声在自己的天空发出声响,只剩回望了吗?
空谷回响似乎是我的童年记忆,童年的记忆注定要追随我们一生。我的家乡虽非山区,却遍布丘陵丘冈,湖叉堰塘。记得小时候的乡村野寨,傍晚时分,感到天快要黑成一片时,劳作的人们就转身往村庄走,走向那个依稀透着灯火的地方、那个依稀有三两声犬吠的地方,有人牵着牛,有人扛着犁,或者驮着稼禾、担着谷物……几乎没有人两手空空。其实,此时,前方仍然透着灰白,西天并非完全无光,路因为天光在变暗,因而与两旁的庄稼以及野花野草暂时性地、反向地明晃晃起来。
这种明晃晃当然是跟那些与天一齐暗下来的庄稼以及野花野草相比较而言。我实在不知为什么庄稼以及野花野草先于路面而成为黑黑一团?是藏匿在路边,观看我们在没有天光的情况下,那种左右顾盼摸黑前行且有些丑陋的模样吗?此时,在往村庄走的路上,我总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我走一脚,那东西好像也走一脚,我停下来,那东西好像也停了下来,我猛一回头,又什么也没有,于是毛骨悚然,拚命往前跑,当然在往前跑的同时,仍然禁不住要往回望,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跟上来了。有一次我因此摔了一大跤,此时,不远处传来村人的询问:“那是谁呀?”“我,摔倒了。”这温暖的一问,顿时让我胆大了起来,虽痛得一瘸一拐,却不再有东西尾随着,反而轻松不少。
这是一种什么现象?但我感觉每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应该有过此等“遭遇”。现在想来,这个跟着我们走的东西应该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踩出来的脚步声,自己踢出去的一颗石子,“反弹”回来击中了自己那颗长着“鬼”的内心。在那个没有车辆等一切噪音的年代,乡村是空旷的,空旷的声音总能清脆地传送几里路程,特别在傍晚,免不了就有了那种空谷回响。这个空谷其实也是我们内心的空谷,甚至有些空洞,由于时代特别是乡村生活的单调,我们每天晚上都会集会在某个伙伴家,听大人们讲鬼的故事,又怕又想听,久而久之,鬼就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内心埋下了种子,扎下了根,一旦有合适的阳光雨露,就会长出“毛”来,比如傍晚,一个人往回赶的傍晚,鬼就会从内心猛然往外蹿,一棵树、一堆草、一丛灌木均具有了鬼的形态,黑乎乎的恐怖,一声山鸡、一只野兔、一星镜片在稀稀的天光中的反射都像鬼的声音、鬼的影子、鬼火。特别是乌鸦,一声长鸣,几乎让我们魂不附体。那时,我们村庄是有乌鸦的,有时落在那个充满了祖先坟茔的树林里,黑压压的一大片。大人们说有乌鸦的地方一定有“鬼”。这些“鬼”似乎也总是吓唬我们这些孩子,当然也仅仅是吓唬而已。
记得那时在农村,没有记时的东西,钟表皆为奢侈品,一个庄子也就是一个整屋场都难得一见这些奢侈品的尊容。家家户户只是通过那根细铁丝连起来的广播,广播定时开,定时关,播音员那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的播报,让村民们知道该回家烧饭了、该回家吃饭了。除此之外,就是观测和听力了,看日出日落,看月缺月圆,听鸡啼鸡叫。当然,也有另外的高人,比如我老婆的奶奶,她虽非出生名门,但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闺秀。民国那会儿,大户人家似乎与平民百姓仍然沿袭着封建时代的区别,奶奶她能通过观看猫的眼睛来知道时间,依稀记得她曾告诉过我:子午一条线,辰戌丑未一块片……也就是说猫的眼睛一旦成了一条线,那就是子时或午时了,而辰戌丑未之时,猫的眼睛就是一个整体了(一块片系我家乡的方言,本义是一块破布。这里的片当然是指一个小整体)。在奶奶传递给我这一难得的独家知识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猫的眼睛居然能随时间变化而变化。我虽然到目前为止也从未去证实过,但却坚信这是真的。我的记忆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责任田刚刚开始时,村民回家吃饭,一是看看太阳的高度,二就是等着家人喊。一声“回家吃饭了”的呼唤,原汁原味,没有任何阻隔,能让整个田野山冈听得真切,充满着饭菜的香辣。晴朗的天气,甚至能传送到湖的对岸去,因为我们时时能听见湖的对岸传来的呼唤。我常常想那些山歌或者民歌为什么基本属高音,估计都是喊出来的,真真切切都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想象那时的田野山丘、湖叉地头,一片原始而空灵:“喊”成了一种彼此传递传送信息的生产生活方式。即便是在池塘边上打个水漂,我们都能大致知道水漂能在水面漂到什么地方沉下去,就像喊出去的那声回响,它会在哪个田头准确地进入那个被喊之人的耳朵里。现在,即便是站在对面大喊大叫,要么人家说你怎么那么没素养,要么一点也没听到,被莫名的车辆呼啸地带走。有时打电话没听到,发微信,忙着没看到。到处是低头一族,只远“交”,不近“攻”,生活理性到,除了理性地对待一切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在排斥性地算清账目,然后,账本往旁边一扔,没有任何回声回响。
在家乡,不仅村民之间的表达、亲朋之间的交流用“喊”这种方式,似乎还有与灵魂之间的交流也是通过“喊”,类似于隔空喊话,叫“喊魂”。喊魂其实在我家乡真正是叫嗷吓(音he),把被吓飞了的魂魄喊回来。嗷吓虽有些迷信色彩,却不能不说它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厚重的地域文化,是孩子母亲对孩子们的生活,平日里没有或难以表达的至爱,一种心灵交流,几乎达到了方方面面、边边拐拐。平时像我等乡野孩子被“鬼”或者其他什么吓着了,魂吓飞了,亲人特别是亲娘可以把它喊回来──传说亲娘喊千里。“魂”迷路在千里之外,娘亲的喊声它听得真切,立马会随着娘的呼声返回家乡,附体于每个孩子的身上。
除了平日里偶尔喊喊之外,农历七月半是嗷吓的日子。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娘亲站在离家门口百步左右,孩子跟在后面,娘喊一声,后面孩子便应一声,边走边喊,边走边应。那种虔诚,那种真诚执着,现代人可能品不出个中味道,只是感觉好玩、好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才真正是一道美丽的田园式童话,具有浪漫的诗情诗意。母亲从大哥喊起,一直喊到我,喊出了生活的点点滴滴与艰辛苦痛。我感到家家户户的母亲此时都如数家珍,孩子们的一朝一夕一举一动实际全在她们心中敞亮着、存放着:老二,你在湖里拉猪菜,莫吓!快回家!老三,你挑稻被那个屋场的恶狗吓着了,莫吓!快回家!老大,你把弟妹们一起带回家!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深情、动听、饱满。唯独没喊的或者说忘记喊的就是她们自己。娘亲们也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忘了她们自己。
她们的内心何尝不是一尊空谷?只有孩子们生活在其中,并不断发出回声,响彻故乡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