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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阳城万象》短篇小说集 |
家
胡志森打电话约夏川先生喝茶。
两位老友坐在四合院里晒着秋日的暖阳,煮着新采的红茶,琥珀色的茶汤翻涌而起,一时间清香四溢。浮生半日,各自奔忙,难得有此刻的轻松惬意。
品了一口茶后,胡志森说道:“夏老,我那小兄弟周帆最近收到一幅画,想让您给掌掌眼。”
说完,转身从一旁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幅折叠起来的画,看那宣纸的颜色,已经是有些年头了。
夏川先生小心翼翼打开这幅画,才看了右上角的“暮春芳归图”几个字,一下子就愣住了,眼泪差点下来。
这是一幅六尺整张的国画,题识是行楷“暮春芳归图”五个字,遒劲有力,磅礴大气,字字存有右军之骨相;画面画的是夕阳西下,宽宽的河堤之上,一个卷着裤腿的姑娘扛着锄头归家的身影,姑娘梳着两个长发辫,穿着斜襟短褂花布裤子,赤着脚,身影苗条,笑容可人,在她身旁,长长的河堤上青草碧绿,在她身后,一排排整齐的桐树开满了桐花;落款是“夏川癸亥暮春画于中原”十个草书小字,钤盖的是小篆体“夏川”两个字的阳文石刻印章,印章以天然石形而刻,朱砂印痕依然鲜亮。
五十年前的记忆,一下子纷至沓来。夏川先生想起了当年自己坐在河边看着真人画速写的情形;想起了自己十二年后重返中原临河缅怀故人的情形;想起了自己在中原故地连夜作画几乎吐血的情形,可以说,这是一幅在他人生当中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画,画作完成后,未曾装裱,早些年他一直是随身携带,只在一些特别的日子拿出来翻翻,从不肯轻易示人。
五年前,夏川先生应邀到滨海大学参加学术交流会,因为路程不长时间宽松,于是跟学生陈凤言商量,索性开车前往,顺道还能游览游览沿途的景区。返程时,因学校有急事需要夏川先生处理,于是夏川先生只得改乘飞机回京,由学生陈凤言和司机一起开车返回。商务车开到江北地界上,夜里莫名地遭了窃,一车的书画连同朋友捎给夏川和胡志森的几箱好酒全都被偷。当时陈凤言发现情况后及时报了警,不过现场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证据,车辆也并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一车的物件,夏川先生并不心疼,唯独可惜这幅画,这几年他凭着记忆画了几幅,可惜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每幅画似乎都能还原自己记忆中她的样子,不过都是有形无神,较之当年之画,相差实在太远。如今时隔五年,这幅画突然又冒了出来,失而复得之心情,确实无以言表,夏川先生的面上唯有连连的惊喜难以平抑。
等了一会儿,胡志森说道:“夏老,您的那个学生陈凤言可能有些问题。”
夏川先生收起画后,表情有些讶异:“老胡你此言何出?”
胡志森淡然说道:“我记得前几年你跟我提过一次车辆失窃的事情,这幅画好像就是那个时候丢的,对吧?”
夏川先生回道:“对的,这事,当时陈凤言和司机一起是报了警的,不过因为偷窃者没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当地派出所也没辙,这事就算拉倒了,怎么会跟凤言有关联呢?”
“周帆留了心眼,暗地里找人查了查,翻了几层关系,最后查到了一个京城的线索,说是几年前,一个年轻人,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也不愿意多说话,当时也是很快转手的,连价都没还,同时搭在一起脱手的还有几箱酒。”
夏川先生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也不一定就是凤言吧?”
胡志森淡淡一笑道:“就是啊,一样外形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怀疑而已,不过,近些年,有您手持画作照片的人应该不多吧?”
夏川先生心里跟着就是一沉,这十来年,自己作画写字,照相的没有别人,就是陈凤言,这个他最信任的学生。
从胡志森的宅邸归来,夏川先生头顶乌云,内心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视若半条命的《暮春芳归图》失而复回,悲的是自己识人不善,最信任的弟子,到头来却是个最不该信任的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夏川先生亲自下厨煮了一锅饺子,然后喊陈凤言一起来吃饭。
吃着饺子,夏川先生说道:“少爷,这世间凡事都讲究个缘分,讲究个缘起缘灭,咱爷们也是有缘才能相识一场,我记得第一次你上家来,咱们吃的就是饺子,一晃眼也有十来年了。”
陈凤言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老师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照往常的路数,于是,小心轻声回言道:“老师,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咱爷俩就是随便说说话,凤言啊,这些年,老师有亏欠你的地方吗?”
听到夏川先生这样说话,陈凤言赶忙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地坐好,说道:“老师,我能留在北京,能在偌大的京城立住脚,活得有个人样,都是老师您倾心给予的帮助,这一点凤言从不敢忘,哪有什么亏欠之说呢,要是有亏欠,也是学生我亏欠您才对。”
夏川先生听出了陈凤言话里饱含的真诚,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转而说道:“老师给你的,一定是我愿意的,或多或少,你都可以安心承受,这些,你不必心怀亏欠,这些年,我自以为是拿你当自家孩子来看待的,不过,也许压根我就不是一个好父亲,很多事情或许是错的,觉得对的都是我自以为而已。”
一些触及心底的回忆翻涌而上,夏川先生不禁双眼含泪。陈凤言知道,老师一定是想起自己好多年不曾谋面的女儿了。
夏川先生接着说道:“老师我画的画,有些俗世上认为贵重的,我却觉得还好;有些俗世不认可的,我反而觉得贵重异常;有些我觉得极为珍重的,我是连让它面世也不可能的,老师之前车上后备箱里装了不少档案袋,每个档案袋里都装着画,其中一幅画,就不曾面世,五年前你跟司机从滨海返程途中遭了窃,这幅画随着丢了,让人意外的是,如今它又在中原地界上冒了出来。”
说完,夏川先生拿出了那幅画,接着又说道:“小孩,我想,有些话你一定想跟我说,如果你今天跟我说,那咱们之间就是家事家法,如果你不说,那你我之间有可能就是公事国法了。”
陈凤言看了看夏川先生手里捧着的画,顿了好长时间,最后低下头,哭着说道:
“老师,对不起。”
202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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