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王阳明对我们的意义是什么?

标签:
青年王阳明亲亲龙场悟道 |
分类: 阳明心学 |
王阳明一生之中带有多种多样的思想资源,如果大家熟悉其生命历程,就会发现他不一定走向儒学。那么究竟是哪个契机使他最终走向儒家,走向对孔子之学的研究?这是我们今天要处理的问题。目前学界对阳明的研究一般都停留在对其龙场悟道之后的思想的阐释,关于青年阳明的研究则相对较少,只有杜维明先生的博士论文《青年王阳明》讲到了,此外张志强教授的一个讲演则颇具启发意义。而对于阳明青年时期的一些经历,比如“五溺”,大家通常只是作为传奇性的故事来看。但在我看来,这些传奇性的经历或多或少都对阳明产生了一定影响。今天,就采用“青年王阳明”这一视角,重新来理解阳明。这里的观点,多非原创,多来自学界先贤的研究,比如吴飞教授对现代病的理解,张志强教授关于立志的阐述,特此声明。
如何理解“青年”?
按照官方的说法,28岁退团就不能称为“青年”了;但如何从非生理、非时间的角度去理解“青年”呢?北大哲学系张祥龙老师曾说过自己对哲学的一个定义:哲学是对边缘问题的理性回答。那么什么是边缘呢?大家想象一下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可能就能理解什么是“边缘”。青年也是这样一种边缘,处在一个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状态,《周易》说“或跃在渊”,在这种边缘状态下,可能一下就飞了上去,也可能一下就堕落下去。青年就意味着在存在着各种可能性,存在拥有别样生活、别样自我的可能性。我将张祥龙老师所说的这种边缘性的、充满可能性的、在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状态理解为青年。所以我所理解的青年王阳明就是那个存在着各种各样可能性的王阳明。这个时候的王阳明可能走向儒家、可能走向道家,也可能从此在历史之中消失。在时间上,就是龙场悟道之前。
今天我们喜欢王阳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而在儒学史上也只有两个人做到了,就是王阳明和曾国藩。从这一点来看,王阳明绝对符合我们今天对“偶像”的理解。还有其他原因,如经日本人转化后其思想极具有实用性、其生命和思想中的佛、道因素等。但这是我们阅读一个古代思想家的真正意义吗?
阳明是实现了三不朽,但三不朽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这样去看阳明,不就是看水中月、镜中花么?我们到底能够从这个我们特别喜欢的人物身上看到什么、学到什么?他究竟对于我们的现实生命有何意义?这个是我们需要真正面对的,而不仅仅是去欣赏他的三不朽。阳明对于我们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意义,我认为真正的意义之一,是焦虑、矛盾、困苦、分裂。这些词所描绘的正是青年阳明的形态,我们可以看到阳明的形态是真实的,不是毫无缺点的,而是和我们一样有情绪、有焦虑、有冲突。我们有过的种种困惑阳明也曾有过,但不一样的是他最终解决了这些困惑。当我们也有这样一些问题时,我们或许可以通过观察他生命当中的一些环节去解决我们自己心灵当中的一些问题。吴飞老师在一次讲座中曾用一些文学人物来对应我们现代人的一些现代病,如哈姆雷特对应焦虑;鲁滨逊对应孤独;浮士德对应虚无等。阳明是一个前现代的人物,但不代表阳明身上没有这些“现代病”。圣贤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我认为阳明最后有这么大的成就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内心十分敏感的人,他可以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各种想法和纠结;但同时又不失理性,他可以对这些纠结进行理性的思考。在我看来,这正是我们面对青年阳明的一个意义。
圣人处生死之地,更有何道?
在进入阳明的生命历程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注意到一个现象,即阳明有生死考验和道德考验伴随一生。在一般宗教之中,往往是道德考验在生死考验之前,先有道德觉悟再突破生死。但阳明的每一个道德觉悟之前都有生死考验。他说“良知二字乃是百死千难中得来”,正是强调先有生死的顿悟,后有道德的解脱。比如龙场悟道之时,阳明所处的环境十分艰苦,仆从都病倒了,他“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但“惟生死一念尚为未化”,然后就在棺材边上开始做修养功夫,“久之胸中洒洒”,化解了生死一念,但仍然有一个问题还梗在心中:“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后来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正是在生死一念变得洒然之后,才有“吾性自足”的道德性的觉悟。希望大家能将这一点带入到之后对阳明的理解之中。
王阳明的家世,据他自己所说,乃是王羲之的后裔。后来根据考证,他并非王羲之后裔,而是王氏的另一支,乌衣王。但这一个自我认同是很重要的。我们知道王羲之家族的信仰是道教,王阳明在回忆自己祖先是王羲之时其实就暗示了其家族的道教信仰。而真正对阳明的家族在明代具有重要影响的是阳明的六世祖王纲。他生活在朱元璋的时代,曾奉命去广东平叛,回途中在增城被杀,他的这一行动奠定了阳明的家族对责任的认同。王阳明晚年去广西平叛,在寿命将尽返回时,一定要绕道增城,去拜谒六世祖的祠堂,他认为自己与自己六世祖的命运是极其相似的。阳明生命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即他的父亲王华,王华曾经中过状元,这样一个状元父亲对后来阳明的人生产生了一种影响的焦虑。
王阳明从出生时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他出生前其祖母曾梦见一个神仙驾着祥云将一个娃娃送到她手中,于是阳明出生后便被起名为“王云”;阳明到了四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一天出现一个神僧,指着他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认为他的名字“王云”道破了天机,于是便改名为“王守仁”,之后他就会说话了。王阳明小时候还特别顽劣,曾设计惊吓唬过待他不好的后母。阳明十一岁时,王华中了状元,他便随父亲到北京生活。正是这一年阳明的种种遭遇奠定了他整个人生的走向。可以说,这一年对阳明的意义不亚于龙场悟道和平定中泰宸濠之乱,悟致良知,并且这一年的意义可能恰恰是最浅层心理的机缘性的暗示。就是在这一年,阳明遇到一个相士主动为其看相,并说“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阳明有所感,之后每次看书,便静坐凝思,曾经问过家塾中的老师:什么是人生第一等事?老师回答:“唯读书登第尔”,阳明便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为圣贤”。我们可以看到,阳明在十一岁时就立下了一个想法:人生第一等事是做圣贤。对人生第一等事的这一思考,阳明终身未忘。社科院研究员张志强老师认为阳明人生当中“立志”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他套用日本学者竹内好分析鲁迅时的一个说法,认为这是阳明人生的“回心轴”。当他之后的人生中遇到一些事情时,会不断回到这个“回心轴”进行思考。就像鲁迅学医、做文学,他的回心轴始终是“什么是医治人的东西”。阳明的人生关键时刻都会回到这个“志“,即做圣贤是人生第一等事。比如龙场悟道时,阳明就说“圣贤处此,更有何道?”;等到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后,阳明被人诬陷,被皇帝不信任,躲在深山之中时,他所思考的同样是圣人面对这样一种复杂的局面之下该怎么办。我们可以看到“立志”在阳明学中的重要地位,他在龙场悟道之后向弟子讲学,开始便说“一曰立志”;他还有一篇重要文献叫《示弟立志说》,其中提到“夫学,莫先立志”,学问的建立要在立志的基础上,这可能与他生命体验是十分相关的。
从他十一岁立志开始,我们可以在他之后的人生经历中看到立志问题是如何慢慢发酵的。阳明曾有过“五溺”: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这种沉溺的状态恰恰可以体现阳明对于这五件事的态度,他沉沦其中,极其专注,根源上是因为他认为对这些的追求可以实现他做圣贤的追求,他的每一溺中都带着极大的投入和思考。在最初,阳明想做圣贤,便读朱子,读到其中“格物致知”便去格竹,最后病倒了也没格出什么,他便认为格物是达不到圣贤的,然后才转向其他。我们可以看到格竹背后的问题意识还是如何成为圣贤。既然他做不成圣贤,那么就参加科举考试。二十二岁参加科举,二十三岁“会试下第”,下一科又没有中,此时与他同科的其他没中的人都因不第羞耻,但阳明却说“吾以不第动心为耻”在不中的时候,阳明首先考虑的却是是否“动心”的问题,与他人十分不同。不第之后,他重新沉溺于文学当中,想做文学家,并且很成功;二十六岁时,想做军事家、解决大明边患,便开始学兵法,也确实对兵法有所精研,后来平叛也得益于此。二十七岁时开始谈养生,养生与道家修养关系有关。二十八岁时,再次参加科举终于中了进士,到了工部学习,二十九岁时进入各个部门熟悉办公流程,三十岁到江北任职。到了江北之后,阳明到九华山游玩,当时那儿有个修道的人叫蔡蓬头,善谈仙,阳明待之以客礼,向其询问成仙之事,反复再三,蔡蓬头说其“终不忘官相”,一笑而别。此话对阳明刺痛极大,尤其“官相”二字。这提醒阳明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一个问题,他当官两三年就染着了官相,而官相与其内心成圣的追求是相矛盾的。又有另一成道之人,“卧松毛,不火食”,阳明与其交谈之时,那人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成道之人与他谈论儒家的人时讲的是周敦颐和程明道,周敦颐“窗前草不除,有自家生意一般”;每个人与程明道谈话,都如坐春风一般。这两个人是宋代儒学家中最有心学倾向的两个人。等到阳明想再去找这个人时,那人已经消失了,阳明“有会心人远之叹”。这件事对阳明也是有刺痛的。然后阳明就辞官回到老家。三十一岁出入佛道,阳明修习道家相当有成就,达到了有“前识”的境界,但阳明认为这是对神识的运用,还不是他所追求的道教长生之法,又摒弃了,开始想要出家,不想再待在世俗之中。但他又没有那么决绝。出家是需要舍弃一切牵挂,当阳明想要出家时,他是在不断做减法的,舍掉名,舍掉利,舍掉家族的期望,但最终发现“唯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祖母和父亲是舍不掉的。阳明与祖母,父亲的感情都非常深的,若要出世,就得舍弃祖母、父亲,阳明在此时悟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姓也”,对祖母、父亲的牵挂是从出生时就有的,如果这都能忘掉,就不是人了。既然这个念头忘不掉,那就不能出家了。于是阳明后面就开始做加法了,他开始想怎么从这无法舍弃的“亲亲”一念去展开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恢复了一些社会活动,第二年到西湖养病,复思用事。“亲亲”一念不可断是孟子的思想。“孩提莫不知敬长敬兄”,这就是孟子所讲的善端,既然认为人有此善端,就得按儒家从善端开始奠定的一套方式去生活,就得孝养父母。什么是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另外两点则是“家贫亲老,无以为养”、“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从“亲亲”开始、从“孝”开始就发出儒家的许多道理。阳明复思用事恰恰是从“亲亲”一念、从“孝”生发出来的。西湖养病期间,阳明曾在虎跑寺中与一面壁苦行的僧人交谈,问其家事,僧人回答“有老母在”,阳明便问“起念否”,僧人痛哭,翌日便还俗离去。此时阳明在义理上、在行动的方式上,关注点和落脚点就是这“亲亲”一念。正是这一念,断绝了其出家的念头,开始复思用事。
阳明“亲亲”一念,选择了归本儒学。
通过前面的分析来看,阳明所要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是一种体用一如的生活,是一种内在与外在统一的、道理和行动统一的生活,他追求的是内心和行动的一致性,不仅仅是追求内在的自由解脱,而且这种自由必定要落在日常生活当中。有一种生活是阳明不能接受的,比如苏东坡的生活。苏东坡经历乌台之案,有士大夫的风骨,有儒家的入世的追求,但他内心是以佛教为安的。苏东坡可以用佛教追求内心宁静,这不碍于他去做外在的士大夫,但在阳明看来是矛盾的,用佛教追求内心宁静,将这逻辑走到极致,必然要出世,这种生活是断裂的。但这是阳明的看法,苏东坡有何方式化解要看苏东坡的说法。阳明不能接受“两张皮”的活法儿,无论是内心出世、行为入世,还是内心龌龊,表面道德仁义。阳明在做官那几年正是活得太累的状态,因为面对种种矛盾,所以会累。我们的生活状态也是如此,我们也曾像阳明一样想过出世,但在今天的世界之中又不得不入世。这恰恰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种生活真正的样态。而阳明最终选择了内心和行动一致的活法,这正是他活得和我们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地方。
阳明用“亲亲”一念选择了归本儒学。因为一旦留下了人生当中不能舍弃的一点,就得以此为基点去面对人生的种种。什么东西能够有利于亲亲一念的保存,什么东西能够最大地尽对父母、祖母的孝,这是阳明思考的。可以说这是阳明哲学的起点。儒学中有亲亲与尊尊两面,阳明的良知学与亲亲是有很大联系,他将亲亲看得远重于尊尊。知道这一点便可以理解阳明以及许多阳明学的学者在大礼议中的态度。到三十三岁时,阳明病养得差不多,就开始回归官场,重新开始他的世俗生活。三十三岁秋,阳明主考山东乡试,同时到了曲阜拜谒了至圣先师孔子,九月进入兵部,还是进行和之前一样的工作。但此时阳明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他开始积极地面对朝政。三十五岁时,御史戴铣等人弹劾宦官刘瑾,阳明为御史抗辩得罪刘瑾被下狱。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一个重新入世的阳明,他不会在此时作出为御史抗辩的选择。后来阳明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出狱后,刘瑾派人追杀阳明,阳明想逃跑,这时有人对阳明说“汝有亲在”,阳明便放弃逃跑,回老家与父亲作别,走向龙场。到这里,所有问题解决了吗?从亲亲一念出发,人生有了一个出发点,但他是否有足够动力解决人生的问题?龙场就为阳明下一步的思考提供了机缘。(文/赵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