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Scott Peck在《The Road
Less Traveled》一书中说:“活着不容易。这是一个伟大的真理。其伟大就在于一旦我们真正理解和接受了这个真理,我们就能超越它,因而生活就不再有那么难了。……很多人整天不停地抱怨生活中的各种烦恼、各种负担、各种难处,好象生活本来应该很容易,只不过遭受不幸的总是自己、自己的家庭、自己的阶级、自己的国家、甚至自己的种族,而不是别人。”
照这个说法,对人生的感悟也许可以分成三个境界:
一.活着很容易。
二.活着很不容易。
三.活着也没那么难,因为接受了活着不容易这个现实。
照我对音乐的粗浅理解,莫扎特,贝多芬,与巴赫应该分属第一,第二,及第三境界。在中国古代著名人物中,白居易有时属于第一,有时属于第二境界。曹雪芹与杜甫大概是第二境界的代表人物。能升入第三境界的文人少之又少,苏东坡与陶渊明应该可以称为其中翘楚。
陶渊明最为人所知的也许是其文章《归去来辞》与《桃花源记》。欧阳修曾评论说“晋无文章, 惟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 。且按下陶文不表,只从两句关于陶诗的评价谈起。第一句是“格高千古”。格为何物?陶诗的“格”为什么能高过众多别的诗人?第二句是苏东坡的评价:
“吾于诗人无甚所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瘠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陶渊明在大众中的诗名似乎远不及李杜,苏东坡这样高的推崇是否有些过誉?陶诗比之杜诗,的确是显得很“质”,但为什么同时又“绮”呢?
李辰冬先生在《陶渊明评论》中指出: “欣赏陶诗,只从文字是欣赏不出什么的,一定要从人生体验。体验越深,欣赏力越强。…李白、杜甫、他们的意境都比较单纯” 。这句话指出了陶渊明与很多诗人 的不同之处,而从此我们也就可以大概了解“格”的含义:“格”并非文字功夫,而是人生感悟的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陶渊明的诗,我常会联想到巴赫的音乐,尤其是那首《Air for the G String》。巴赫与莫扎特的“格”不同,陶渊明与李杜的“格”也不同。这“格”不是少不更事的乐观,或怨天尤人的悲苦,而是历经沧桑,而又能超越沧桑 的“悠然”。如果文学是文字游戏,那么陶不如李杜。如果从言为心声,文以载道的角度来看,前者要远高于后者。杜甫做诗的原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陶渊明不屑于去做的,却也正是陶得以为后人仰慕之处。让自己活得明白一些比“惊”别的任何人都重要。读陶渊明的诗,可以感受到一种骨气,这是在多数诗家的作 品里都感受不到的。书法讲究“骨”重于“肉”,应该是同样的道理吧?
再不妨把陶渊明与另外一位伟人做个比较。鲁迅与陶渊明,表面看来,似乎一个热血,一个怡然,一个入世,一个脱俗,并无共同之处。我倒觉得 此二人有一点内在的共性,那就是所立之言都源自肺腑,没有任何矫饰。正因为他们不去故作惊人,所以能真的惊人。《陶渊明评论》中引用的黄山谷的一句评语可以再为此做一个佐证:“谢康乐(灵运),庾义城(信)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陶渊明)数仞之墙者,二人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
那么,陶与李杜风格之迥然不同到底源于何处?俗话说装满了米的口袋才能直立,同样,直立的人格 也需要由丰富的内心世界来撑起。读陶诗不难看出陶渊明从孔子及很多别的贤人高士那里获得了无数宝贵的人生感悟。这在陶诗里俯拾皆是。别的不说,单从“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句诗中就可以感到陶的好学精神。反过来再看李杜,庾信鲍照这样的二三流人物就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了。虽有绝世之才,而人生哲学所达到的高度与常人无异。中华民族自唐以后的疲软精神,是不是有一笔账得算在唐代这些大诗人身上?
以下抄录陶诗二首供大家分享。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读《山海经》(其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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