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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的贼

(2010-09-20 18: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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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刘亮程

风声

艾布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黑黑的巷子里响。艾布年轻时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他走路像飘一样,尤其夜晚,他提着脚在村子里走,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他自己也听不到,连耳朵背一点的狗都听不到。   

我已经不像一个贼了。艾布想。

阿不旦村的夜晚,几十年前就这样,艾布觉得他的前半生是在夜里度过的,那些夹在高高白杨树中间的巷子,就像一个个黑洞,整个夜晚只有艾布一个人清醒地走,其他人都在睡觉。

艾布走到一家门口,扒在院墙探头望,院门从里面顶着,一个歪木棍,斜顶在门板上,来回搡几下门开了。村子里的院门,晚上多半交给一个顶门棍。有些人家的铁皮门,里面铁插销插着,一般不锁。这样的院门就要翻墙进去开。会翻墙的人比风还轻快,像月光一样悄无声息。铁皮门一动就有声音,铁皮的声音比木板响,铁比木头好声张。在刮风的夜晚,铁门木门都被风刮响,铁皮门发出破锣声,木板门发出烂鼓声。到后半夜,好多人家的大门被刮开,贼大步流星进去,牵走羊,随手把院门朝外扣住。第二天主人发现羊丢了,院门被人朝外扣住,出不了门,只有翻墙头出去,或者等路上过来人,喊住,帮忙打开门。

我一晚上把全村的牛羊偷完,他们都不知道。艾布想。

最好偷的是羊,无论牵一头还是赶一群,都乖乖跟着走,静悄悄地走出圈棚,走过主人家窗根,不叫一声,脚步比贼还小心,好像生怕被主人觉察似的。

艾布没偷过阿不旦村的羊。村里的羊都认识他,他也全认识它们,不好意思偷。他只偷过村里的狗。偷狗的活艾布小时候跟一个大哥哥学的,那是小偷首先要学会的,看上谁家的东西了,先把狗偷走,过几天再去偷其它东西。一个家里没有狗,就等于门敞开了。

偷狗的方法很多,艾布平常只用一种,叫钓狗,跟钓鱼一样,绳头的铁钩上挂一块肉,远远扔给狗,待狗把肉吃嘴里,绳子一拉,狗嘴被钩住,叫不出声,只有乖乖跟着你走。

另一个方法是把一块干馕在酒里泡湿,扔给狗吃。狗醉倒后人进去偷东西。狗酒醒得一两小时,偷啥都得手了。不过遇到酒量大的狗,就没办法,一块馕吃了,不醉,两块馕吃了,还不醉。两个馕加一瓶子酒喂狗了,狗没迷糊,变得兴奋,耍起酒疯。贼只好躲远。

还有一种办法,想偷谁家了,白天去串门,兜里装着馕,见狗就扔,几天就把狗喂熟。然后选一个夜晚,进来偷盗,狗见了非但不咬,还会讨好摇尾巴。

偷鸡最简单,但要选好时间。在天亮前,头遍鸡叫和二遍鸡叫之间去偷,最保险。那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死,头遍鸡鸣叫不醒人,叫醒了人也不睁眼睛,一迷糊又睡过去。这个时候的觉,给个国王都不换。有一个顺口溜说人世间的四香:鸡骨头,羊脑髓,东方白的瞌睡,小女子的嘴。东方白的瞌睡,说的就是天亮前那一阵。至于小女子的嘴,可不像偷鸡那么容易偷到。

艾布就偷到了。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艾布走进木匠买买提的院子。艾布不知道要偷啥,见院门没锁,就进来了。地上全是烂木头,一把斧头放在木凳上,白刃泛着光。木匠的斧头不能偷,偷回去会砍手。这是艾布小时候听木匠说的。艾布弓腰走过一个小窗口,听见木匠买买提的鼾声,知道他睡这间房子。挨着是另一个小窗口,窗扇半开着,艾布趴着窗台,刚探进头,看见黑黑的一双眼睛在望他。艾布赶紧缩回头,拔腿要跑,却被一股力量牵住,艾布蹲下缓口气,又伸头看了一眼,这次他看清楚了,那双黑黑的眼睛是木匠女儿古丽莎的,她醒醒地看着自己。

艾布心跳的厉害,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过了一会儿,艾布听见床上有动静,赶紧蹲下身,他听见她下床,走到门口,接着门咯吱一声,开了个缝。艾布紧张的想跑,又听到她回到床上。艾布起身望屋里,又看见那双黑黑的眼睛,等在那里望自己。艾布下意识缩回身子,在窗根蹲了好一阵,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摸到门口,从半开的门缝侧身进去。

木匠买买提的女儿古丽莎半年后成了艾布的洋冈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孩子。

月光里的贼

那时的夜晚多长啊,眼睁睁躺在床上,上半身睡着了下半身醒来了。好不容易把下半身哄睡着,眼睛又没瞌睡了。穿衣服出去,星星和月亮,把村子照得跟白天一样,全村人都睡着了,狗也睡着了,毛驴在草棚下眯着眼睛。驴这个鬼东西,耳朵灵醒地动,听人脚步呢,眼睛却装睡眯着。半夜出来的多是干坏事的人,驴不想让人以为它看见了。它什么都没看见,睡着呢。即使有贼娃子把驴身边的羊牵走、牛牵走,驴还是眼睛眯着,只竖耳朵听。

贼不偷驴,这一点驴都知道。偷驴是这一带贼娃子的禁忌。养驴的人不一定知道,他们把毛驴子看管得比牛羊小心,喂养的比牛羊仔细,当一家人一样。其它牲口都嫉妒呢。驴也知道其它牲口嫉妒,眯着眼,装没看见。

丢驴的事偶尔发生一次。都是生手干的,不懂规矩,顺手牵驴。这样的案子很难破掉。最难抓的贼是偷一次不偷了。俗话说,贼心人人有,贼胆个别人有。有贼胆的人才能成为贼娃子。好多人只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或瞬间,有过贼念头,但手没伸,成了一个好人。还有的人是遇到好机会了,顺手偷一把。因为以后再没这样的好机会,或者东西偷回去后悔了,心不安。从此再不干这样的事,变成一个好人。

艾布也只当了几年小偷,后来结婚有了一对儿女,就住手不偷了。但喜欢在夜里游走的毛病却一直改不掉,只要窗口有月光照进来,他的眼睛就闭不住,清醒地躺着,等身旁的妻子睡熟,隔壁房间的孩子睡熟,然后穿衣出门。他轻脚走出自己家院子时,狗都懒得理识,只有驴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驴知道他干啥去。

为啥贼不偷驴呢。一说驴和贼娃子是一伙的,驴比贼还贼。二说贼偷不动驴,人夜里偷驴时,驴知道人在偷他,眼睛看着人,拉着不走,屁股坐住朝后退。驴和人在黑暗中默默叫劲。懂行的贼遇到这种情况,就不偷了,顺手牵一只羊走了事。要是再强拉,驴就不给贼面子了,踢、尥蹶子、大声叫。贼自然被吓跑。

艾布也没偷过驴。羊偷回去连夜宰了,皮子杂碎埋掉,肉藏着慢慢吃。驴偷来没法处理。它不是可以吃肉的牲口,只有卖给人家使唤。买驴的人,也不买生人手里的驴。因为驴会跑回原来的主人家。卖多远驴也能跑回来。其实也卖不了多远,人不会把一头龟兹驴,骑到喀什卖掉。只要不出县,卖掉的驴迟早会找到。羊就不一样,几天找不到,就被人消化了,啥都没有了。

整个村子睡着了,总要有人醒来做些事情。月亮在喊人呢。贼一般不选择月夜里行窃。但月亮让贼睡不着。贼睡觉时手都放在被窝。贼的手一见月光就醒来,不由自主地动,整个身体跟着醒来。贼睡不着时,不会像其他人老老实实躺着,手不愿意,痒得很,身体被手牵着走进月光里。这样的月亮地,不太适合行窃,贼就在月亮下走,到一个门口,轻轻推一下,眼睛贴门缝往里望,再趴院墙上,脚踮起来探头看,看见一个好东西,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翻墙进去。结果被发现。大月亮,贼躲藏不了,只有跑。

跑的方向有几种,一是向着月亮跑,影子拖在后面,抓贼的人踩着影子追,影子就像牲口拖在后面的缰绳,贼很难跑掉,但还是要跑,跑到月上中天,影子越来越短,最后回缩到自己脚下,抓贼的人抓不到影子,就有逃脱的机会。

二是背着月亮跑,月亮在东边时人往西跑,影子在前面。捉贼的人看见自己影子已经追到贼跟前,一个月光照亮的脊背。贼低头飞跑,后面的喊声直追上来,“贼,站住。站住。”贼最基本的素质是不回头,追到跟前也不回头,左手被逮住脸朝右扭,右手被逮住脸往左转,被按倒在地脸埋土里,决不让人看见脸,识了相。贼背着月亮跑时,自己的影子远远跑在前面,影子先跑掉了。贼觉得影子才是贼,自己是捉贼人。后面捉贼人的影子追上来了。贼根据前面自己影子的长度,判断后面捉贼人的远近。随着月亮升高,影子越跑越慢,渐渐的缩回来。贼跑得没劲了。捉贼人的影子也一点点缩回去,看不见。这时候就不是影子在跑,是贼和捉贼人前后跑,能不能跑掉就看腿的本事了。

三是朝南或朝北跑,往这两个方向跑影子都在人侧面,捉贼的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贼后面追,一队盯着贼的影子追,两队人平行追赶,追贼的一队边追边喊,“贼,站住。”追影子的一队不喊,只是追。也是追到月上中天,影子越缩越短,捉贼的两队人渐渐聚拢在一起,变成一队。贼不害怕人多,人多也是每人两条腿在跑,贼害怕人群中有长腿人,跑到最后,长腿人跑到前面,把贼逮住。

藏身                                                  

如果没有月亮。或者月亮在远处,星星也高。追贼的人和贼都在黑暗里。贼被追累了,就地一站,站成一个木桩,有兴致再斜伸出一只胳膊,当树杈。或倒地一爬,和地融为一体。或者抱着树杆,树皮一样贴在树上。没树就装牲口,跑到一头吃草的驴身边,手臂着地,装成小驴娃子,头藏在大驴肚子下。或躬腰爬在羊群中,头伸到羊肚子下。装牲口要有一两头牲口做掩护,伪装成它们中间的一头。夜晚村里到处是牲口,有的一头独站着,有的三五成群。如果没有牲口,自己伪装成一头羊,就要会学羊叫,学羊跑,学羊放屁。装成一条狗的难度大一些,人要瘦,爬在地上像狗,跑的样子也像狗。以前村里有两个贼,合伙出去偷东西,一高一低,高的在前,低的在后,肩上扛一个抬耙子把两人连在一起,不管偷了啥,都往抬耙子上一扔,两个人抬着回来,从没被捉住过。连在一起的这两个贼,能在黑夜里跑出四条腿的驴脚步,人经常把它们当成驴,眼皮底下过去都认不出。
夜里发现一个贼,半村庄人都会醒来。捉贼的人一多,贼就高兴了。贼被追急了,一转身,混在捉贼的人里,跟着捉贼。有时候,贼跑在前面,大喊捉贼,半村庄人跟着贼跑。贼说,贼往东跑了。捉贼人呼啦啦朝东跑。贼喊,贼往北跑了。人们又呼啦啦朝北跑。贼比一般人跑的快,跑到后半夜,后面跟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贼,孤独地站在月亮下。
贼脱身的另一个办法是上房。房顶上过去一只猫,屋里的人都能听见。贼的脚不踩房顶,顺着墙头走,就势一蹲,蹲成一截黑烟囱。看着捉贼的人在眼皮底下瞎转。
捉贼人也有一计。喊着“不找了,贼跑了,回家睡觉了。”大家都回去了。窗户的灯灭了。村里鼾声四起。贼以为安全了,刚一露头,被一把逮住。
原来有几个人没回去,像贼一样抱着树、爬在地上、在另一个墙头蹲成半截黑烟囱,从空中到地下,都被控制住。
贼也知道捉贼人有埋伏,出来前扔一个土块探虚实。捉贼人听出一个土块落地,不上当。贼再施一计,同时扔出两个土块,这一招厉害,两个土地落地的声音就像一个人从墙头跳下来,捉贼人以为贼跳墙跑,大喊着从四面猛扑过去,贼借机逃脱。
一种计谋用一次,很快被人知道。下次用就不灵。贼在夜里想象会发生的各种危机和应对办法,偷盗时某一种情景发生了,就按事先想好的办法应对。当然,老办法也可以反复用,变着花样用。就像扔土块。贼用两个土块扔出人跳墙的声音,两个土块要同时落地,不能分开,把人跳墙的声音仿得真切,人没法不上当。除此,贼还可以用扔土块模仿人跑步的声音。扔的方法是这样,贼左右手各握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块,先扔出左手的土块,紧接着扔出右手土块,左手土块落的近,右手土块落的远,大小土块落地又有时差,听着就像一个人往远处跑。捉贼人听见有人跑,就跟着追,追几步前面没声音了,黑黑地什么都没有,捉贼人突然害怕了,以为遇见鬼,转头往家里跑。

贼最怕倔犟的人,看见贼藏在一个地方,找不见,不找了,喊亲戚邻居都起来,把这个地方围住,等天亮。贼哪敢熬到天亮,只有想办法逃出包围。硬冲肯定不行。一个办法是挖洞跑掉,但动静太大。另一个办法是点火,贼把旁边的草垛羊圈点着,围的人都过来救火,火很快扑灭了,但人的眼睛被火光一照,不适应黑夜,啥都看不见。等人的眼睛适应过来,贼早从身边溜走了。

贼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睡着。实在逃不脱,就在藏身的地方睡着。人一睡着,就没事了,梦里是另一个世界。清醒的捉贼人和昏睡的贼被一种东西隔开。有人说,梦和醒之间蒙着一层黑毡。还有人说睡是一辆车,梦是它到达的远。总之,藏在梦里是安全的。有夜里偷东西的贼,进到人家里,爬在床下等主人睡着,等着等着自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主人醒来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打着呼噜,也只把他当作半夜走错了家门的人。

贼藏身的地方无非草垛、驴圈、房顶、渠沟。这里的人有一个习惯,不把晚上睡在自己家草垛驴圈的人当贼,不把睡着的人当贼。即使一个贼,找着找着,发现他睡着了,也就算了,不追究了。

贼最喜欢刮风的夜晚,月亮星星藏在云里。贼大模大样行窃,不用踮脚尖走路,不用小心翼翼撬门,所有声音都是风声,风把门刮得哐哐响,把树摇的哗哗响,把路吹的呜呜响,天上的云也撞得轰隆响,天也像房塌了一样嘎巴巴响。

可是,好多夜晚没风,家家的门窗静悄悄,只有贼撬的那个门有响动,贼没办法不让门响,他只有想办法把响动藏在另外的响动里。比如,把撬门声藏在风声里。却没风。贼把撬棍别在门上等。等一个声音。贼会很巧妙地把撬门声隐藏在狗吠驴鸣中。可是狗不吠驴不鸣。夜清静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驴嚼草的声音,牛倒磨(反刍)的声音都大得惊人。偶尔窗户里飘出半句梦话,鸟一样飞到空中。这样的宁静,谁都不想打破。

贼耐不住,拾一个土块朝后边人家的院子扔去。这时候若有一个醒着的人,一定能听见土块飞过空中的声音。

“腾。”土块落地声像一个人单腿跳进院子。狗猛地咬起来。后面院子狗一咬,前面院子的狗也咬起来。

狗叫声是块状的,土块一样一声一声扔出来。贼在狗叫声里隐藏脚步,狗出声时人落脚,叫下一声时落下一脚,脚步声踩着狗叫跑远。这是针对拴着的狗。要是狗追着贼的脚步咬,贼是藏不住的。贼最喜欢全村的狗都叫起来,那时候狗耳朵里只有嘈杂的狗叫,贼放心大胆偷窃。贼惹狗的另一个目的是让狗叫惹驴叫。狗一叫,驴嗓子也痒。在夜晚,一声驴叫里贼把啥事都干成了。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的大破车,轰轰鸣鸣响过来。又像一棵噪杂的茂密大树,什么声音都能藏在里面。贼在驴叫声里嘎巴巴撬门,当当地砸锁,屋里人都听不见。

夜路

贼怕碰见走夜路的人。贼走的也是夜路,黑黑的啥都看不见。贼最怕胆小的夜行人,走路比贼还小心,耳朵竖得直直,一点风声就吓得停住,蜷缩在一个黑角落里,那是贼的克星,夜里有一个这样的人,贼就倒霉了。

走夜路,要是牵着驴,就不怎么怕了。感觉身边多了两个人。驴有四个蹄子,加上人,远远听就像三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怕人又怕鬼。两个人走夜路,前面的人会把后面的人吓着,后面人的动静也会吓着前面的人。三个人就没事了,鬼都不用怕。驴本身就是鬼。

艾布从来是一个人在夜里走,听到对面有人过来,都悄悄绕开。这么深的夜,人碰到人尴尬的很。说不清楚。

也有躲不过去的,路窄碰见了。

“谁?”对面的人压低嗓子喊。

“你谁?”艾布喊。艾布的声音稍高一些,刚好把对面的声音压住。

话一出口,都听出是谁了。

“噢,吐逊呀,黑糊糊过来一个东西,我还以为是头毛驴子呢。”

“你才毛驴子呢,人的脚步认不出来吗。毛驴子四条腿走路,咋能和人的声音一样呢。”

“你走路脚打摆子,两条腿摆成四条,听上去跟毛驴子一样。”

艾布和吐逊在夜里遇见,一个朝东,一个向西, 丢下几句话走了。谁也不问谁去哪。这么深的夜里,一个人出来走,不会有啥正经事情。晚上老实人都老老实实躺着。睡不着、有想法、想了又敢去做的人穿衣服出来。夜晚是安静的。也有半夜溜出来偷吃夜草的驴和羊。俗话说,驴不吃夜草不肥。驴夜草吃肥了没麻达,拉车有劲。羊吃肥就麻达了,该挨刀子了。偷吃夜草的驴,听见人的脚步,停住咀嚼,黑黑地站在草垛旁,等人的脚步远了,接着嚼嘴里的草。羊听见脚步声也会警觉地抬起头,但嘴里的草还在继续嚼,嚼草的声音传到人耳朵里。嚼草声让夜晚变得更加安静。人悄悄走到羊身边,一把抓住,摸摸羊背上的膘,羊知道人要偷自己,往前窜,想跑掉。怎么可能呢。人抓住脊背上的毛,把羊提起来,撂倒,然后抓住前后蹄子,把羊架到自己脖子上,走了。羊在上面挣扎几下,就安静了,嘴里没嚼完的草继续嚼。驴听到刚才过去的脚步又回来了,变沉重了许多,驴竖着耳朵听,眼斜着望,人也眼斜着朝草垛旁的驴望,眼珠子泛着光。等脚步声远了,驴接着吃草。

晚上的朋友

住在一个村里,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没在晚上相遇过。他们是白天认识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样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们没见过面。

艾布早年有过一个晚上的朋友,他们晚上认识,晚上往来,白天遇见了也不认识。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东西,两个村子隔着一片麻扎(墓地),路从麻扎中间穿过去,看墓人乌普的房子在路左边的土台上,那时乌普还活着,艾布半夜经过,听见乌普的咳嗽声,可能乌普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后面跟着一只羊的脚步。乌普的咳嗽像是一种训斥,让艾布感到害怕。麻扎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这里以前就是高土台,还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扎,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气的味道就不一样。有一种旧粮仓的味道。

艾布自从听见看墓人乌普的咳嗽,牵羊从阿依村回来时,就不走这条路了,绕过麻扎还有一条路,远一些,但是隐蔽。高土台上光秃秃的,人和麻扎都暴露无遗。尤其牵一只偷来的羊,走过麻扎,有一种被死人看见的感觉,比被活人看见更难堪。艾布想,迟早我也要埋进来,我不能让他们认为来了一个小偷。死后的日子长着呢。

艾布钻进一个羊圈,看见里面一个人在牵羊,艾布转身就跑,跑出来躲在一棵树后面。这时院子里灯亮了,紧接着一个人跑出院子,跟飞一样,几下就窜得没影了。艾布听见院子里人喊,“贼娃子,牲口。”

艾布赶紧跟着那个人跑。那人跑得快急了,几乎没有脚步声。艾布也没有脚步声,他紧盯着那人的黑影。那人只顾跑,不回头。艾布听见身后有人追了两步,喊骂了几声,扔来一个土块,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对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两个人黑黑地站着。月亮在云里,星星也暗寡寡地。

“哎,贼娃子,你追我干啥呢。”那人说。

“你贼娃子,跑啥呢。”艾布说。

那人不回话,只是站着,艾布听出他在喘气。

“你咋知道我是贼娃子。”艾布说。

“你跑步的声音就是贼娃子的。只有我们贼娃子才这么跑。”那人说。

两个贼娃子在荒地上相识了。

“我叫艾布,阿不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鲁浑。”

两人隔了坎土曼把长的距离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对方。艾布掏出莫合烟,倒在烟纸上,给吐鲁浑递过去,又自己圈了一根。艾布划着火柴,给吐鲁浑点烟,吐鲁浑赶紧扭过头,背对艾布,自己划了根火柴点着烟。吐鲁浑吸烟时也把头扭过去。看着吐鲁浑这样,艾布也在烟头吸亮的一瞬扭转头。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个朋友。吐鲁浑说,“你要哪个晚上来阿依村办事,就先到我家。”吐鲁浑把艾布领到自己家房子后面。“就是这个房子,你往房顶扔两个土块,我就知道你来了。”

吐鲁浑从家里揣出一瓶酒,两人又来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面喝开了。吐鲁浑把酒瓶盖咬开,自己灌了一口,递给艾布。吐鲁浑给艾布递酒瓶时头扭向一边。艾布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原递给吐鲁浑。艾布递酒瓶时头也扭向一边。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里。月亮出来时,两人背对背,喝一口酒,说一阵偷鸡摸狗的事。直喝到头遍鸡叫,两人站起来。依然是隔着一坎土曼把子远,背对背。

吐鲁浑说,比一比看谁先跑得不见。

艾布说,跑。

话音未落吐鲁浑的脚步声已经出去。

只一会儿两个贼就跑得没影子了。

艾布和吐鲁浑合作偷过几次羊,吐鲁浑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门朝哪开,门上的锁咋开。吐鲁浑给艾布说清楚了,就藏在外面,等艾布进去牵了羊出来。然后,把艾布护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觉。艾布下次来的时候,把上次偷羊卖的钱分吐鲁浑一半,再揣一瓶酒,两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个羊牵走。

有一次在巴扎上,艾布看见一个人,觉得熟悉,那个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来,这个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鲁浑。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认识的一个人,在多黑的夜里他都能认出他。他听他的脚步,在星光中走路的样子。他们都没见过对方白天的样子,白天他们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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