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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赏析 |
【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江西临川这块地方出过不少名人,其中最有名且使后人以籍贯为称呼的,莫过于北宋的王安石与明代的汤显祖,这两人在政治及文学上的作为,也可以对比出有一丝微妙的异同:王安石以锐意变法的改革家身份载入史册,然而他所推行的新法,既没有成功于当时,到后世也是长期以来对他毁大于誉(近世则誉大于毁),唯一能够保持公正并毫不含糊的给他以应有地位的,却是文学史;汤显祖同样以一封《论科臣辅臣疏》留名明史,对政局有清醒的认识和尖锐的揭露,却终身不曾踏入权力核心,反而一再遭当权内阁辅臣的排挤打击,以至于在政治方面毫无建树,后人认识他的,仅仅只是著名戏曲家而已。当然,两人相似的也只是以文学家名垂不朽的地位,在政治方面的地位,王安石则远非汤显祖所能望其项背,他以自己超前的改革理念与独特的个性,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举明朝的人物为对比,可相提并论的应该是张居正——辅佐另一个“神宗”的改革家。
拿王安石和张居正对比,自然不及张居正的改革收成效于世,但比起张居正死后遭抄家清算的遭遇来,王安石的改革虽然失败,却归隐钟山以尽天年,即使在死后,终北宋之朝官方也始终予以崇敬。这背后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政治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两者个人的道德品行,确实有所差异。张居正有政绩,有才干,却也有专权恋栈、以权谋私的指责,而王安石在改革时,夸张一点竟可以说得上是“孤立无援”,当时的正人君子几乎没有站在他一边的,两次担任宰相推行新法都被迫去位。但当时人对他品德的评语,却很少有诋毁之词,指摘他的缺点,也集中于固执、急噪等方面,却一致都赞许他为人真实直率,简朴无贪欲,对他的才学之高更是无不佩服,就连苏轼这样的大才子,也对王安石极为服膺。冯梦龙的《三言》中,关于王安石有两个故事,一是《拗相公饮恨半山堂》,这是站在反对新法的立场上对王安石进行轻诋的小说,在私德方面却也找不出什么攻击之词;另一篇则是《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是描写了苏轼在王安石手下受教训的趣事,虽是小说家言,却也证明了在后人心目中,能考倒苏东坡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惟有王安石这样功力深厚的大学者。
王安石在文章上的成就很高,即使在明清之世,对他的新法毁谤益多、甚至认为他应该为宋亡负责的情况下,他仍然能与苏氏父子齐列名于“唐宋八大家”中,并未以人废文。诗也独具一格,自成“荆公体”。对比起诗文来,他词作的数量并不多,近人朱孝臧辑出《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连补遗也只有二十四首。但他的词作却极为当时人赞赏,如代表作《桂枝香》,这一首金陵怀古词,据说同时同题材的《桂枝香》词一共有三十多首,惟有王安石这一首成为绝唱,连苏轼见到,也不自禁的发出感叹:“此老乃野狐精也!”这种赞叹,似乎有点调侃,有点玩笑式的嫉妒,却也是由衷的欣赏。细读此词,确实感到一种苍凉的大气,并不流于颓丧的感喟,精炼浓缩却不显得空泛的老到笔力。词为“怀古”,但真正触及历史事件的,只有“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一句,这是用隋灭陈的典故,陈后主纵情声色而致亡国,时语云:“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韩擒虎是南下灭陈的大将,张丽华是陈后主的宠妃,此语将两人并提,陈朝之糜烂与亡国之急骤同时并见,有一种异常的激越感,而王安石只接以“悲恨相续”四个字,便变紧促为苍凉,顿然使人感到沉郁不尽,梁启超称此词“颉颃清真、稼轩”,良非过誉。
王安石学问既博,作诗词时也有逞才夸富之处,其表现不是喜用复杂难懂的典故,而是发扬光大了“集句”这种形式,所谓“集句”(诗的集句又称“诗钟”),就是摘取前人的诗句重新组合成诗词,玩过这种文字游戏的人都会知道,集句看起来极容易,其实绝难,要将不同人的句子集成一首文从意顺,而又不失诗意的新篇,难度高于自撰。王安石却是做集句诗的高手,据说他最多的集句诗达到数十韵,而集成的对偶竟有比原诗中对仗更觉得贴切合适的。在集句诗的基础上,又有集句词,较著名的有下面这首《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
轻衫短帽垂杨里。
花是去年红,
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
午醉醒来晚。
何物最关情?
黄鹂一两声。
这里所用的八句诗,各自都有出处,如果不知,根本就看不出来这首小词竟是一袭“百衲之衣”,集句的最高境界就是如出己口,看不出拼凑痕迹,能够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腹有万卷诗书,其次还得有巧妙的才思与应用能力。其中“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两句,另一个版本作“今夕是何朝,看余度石桥。”,也通,却不及前版本的灵动自然。
这首《菩萨蛮》描写的生活闲适安逸,应当是他罢相后退居半山堂之作,另一首《渔家傲》词的意境也仿此,有句说:“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新法失败后闲居的王安石,心情真的如此宁静?只怕未必然。
宋人笔记中说王安石罢相之后,心情异常忧愤不乐,在自己小厅上题写唐代薛能的诗句:“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几十处地方都题了这两句诗,可见他对诗句中愤慨之情是心有戚戚焉,对自己的新法改革,竟表示出一种决绝的否定来,这是他的心声,还是愤激情绪下的反语?我以为是后者的成分比较大。他的政治见识,他果断执拗的性格,都注定了他不会默默无闻甘为“卧龙”以终老,他必然要有所作为,哪怕他事先明知惨败的下场,我想他也不会轻于放弃的吧。“茫然忘了邯郸道”,他可以忘却高官富禄、万人之上的荣耀,可以忘却令行禁止、言出即从的权柄,却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呕心沥血以致力推行的新法?
黄仁宇论王安石变法,认为:“王安石能在今日引起中外学者的兴趣,端在他的经济思想和我们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谓‘新法’,要不外将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这也是刻下现代国家理财者所共信的原则,只是执行于11世纪的北宋则不合实际。”他认为王安石的经济思想其实超前了中国历史900到1000年,这是何等惊人的距离!宜乎他在现实之中,竟得不到完全的知音了。撇开政治经济不谈,我认为他个人的思想,其实也十分超前,他有名的“三不足”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在古代可谓是惊世骇俗的言论,道德君子们也纷纷指责这样的说法简直是丧心病狂,但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三条并没有不正确的地方。他坚定的信念,在当时却为荒谬,为大逆不道(有一种说法认为“三不足”论并非王安石所说,而是旧党反对派提出以攻击他的,但是我觉得,即使在后来倾向保守一派的史书撰者有所夸张,但是如果王安石本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也无法强栽的吧。幸好他生于思想比较自由且厚待大臣的宋代,如果生于明清,只怕因这三句话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在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冲突中,他是一个孤独的先行者。
王安石有“拗相公”之称,这是当时人对他的一致认定,他的执拗,和天生耿介的性情有关,也与他缺乏周围同僚支持,只能以绝大的意志力一意孤行推行变法的处境不无关系。对他的缺点评价最为透彻的莫过于好友曾巩。神宗曾经问曾巩道:“你与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曾巩说:“王安石的文章品行不减于汉代的扬雄,只有吝啬这一点是缺陷。”神宗脱口说:“王安石轻视富贵,似乎不是吝啬的人啊!”曾巩道:“我所说的吝啬,不是生活方面,而是性格方面,他勇于有所作为,却吝啬于改正自己的错误。”神宗也点头认为说得有理。用现在的话来说,王安石有一种“孤勇”,有对自己理念百折不回的坚持,却不免失之于过刚易折,明知前路不通也不愿意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明知人皆毁谤也不反省追悔自己的行为,他又是一个孤独的勇者。
王安石第二次出任宰相时,因改革阻力太大,已经无法成行,协助他变法的爱子王雱又早逝,不免萌生了退位之意,《宋史》上说:“力请解几务。上益厌之,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明年,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屡乞还将相印。”但《宋稗类钞》中有个故事,却讽刺他求去之意不是很真诚:他请求罢相,待命近两个月神宗也未予允许。王安石请了个算命的老僧化成来起课占卦,并让他看自己的命运。化成说:“三十年前我就给相公看过命,现在你已经做官做到了宰相,还有什么好问的?”王安石微有不悦之色,说道:“我问命,不在乎做官,只是恳求离职而去。皇上没有许可,现在看看短时间内去得成么?”化成说:“相公,‘得意浓时正好休’。要去在相公自己,不在皇上,现在只是你自己的主张尚未拿定罢了。岂不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王安石面有惭愧之色。
然而王安石并不是贪恋官位而迟迟下不了决心辞相,连神宗也评价他“轻于富贵”,宰相之位,在他只是方便于推行自己改革方案的工具,既然新法失败,他自然不必再在这职位上做下去。他生平的志向,可以从推崇李商隐的诗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看出来,他欣赏那种“功成身退”的人生道路,即使处庙堂之高,也不能忘怀江湖之逸,在词作中,我们且看他这一首《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
东归燕从海上来,南来雁向沙头落。
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
无奈被它情担阁。
可惜风流总闲却。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
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这首词当是他在担任重职时所作,深有厌倦官场、激流勇退之意,明代文人杨慎即评价说:“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既勘破乃尔,何执拗新法,铲除正人哉?”(《词品》)杨慎并不理解王安石的情怀,他的“执拗新法,铲除正人”,何尝又是为一己之私?他如果真正“勘破”,其实满可以做一个尸位素餐的高官,心安理得的享受“太平盛世”,何必冒着天下人皆不谅解的风险,去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宋史》里列出他所铲除的正人:“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又说:“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这的确是王安石的悲剧:当时有能力有才干有德操的正人君子们,包括他的朋友,都是变法的反对派,而愿意附和变法而被他一手起用的助手们,如吕惠卿之流,并不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只是夤缘求进的小人。用人不当,自是变法失败的因素之一,但立场的截然相反,王安石即使起用那些“老成人”,也只能起到掣肘的作用。这是时代的不幸,也是王安石及这些正人的不幸。
在北宋那些年里,似乎是一个上天异常不吝啬于降生人才的时代,单单只看围绕新法的几派代表人物:变法家王安石,保守派司马光,倾向保守却能公允对待新法的苏轼,无一不是绝顶的“风流人物”,人中龙凤!王安石的学识魄力,司马光的道德楷模,苏轼的绝代才华,无不达到顶峰,上天似乎在开玩笑,以格外的眷顾使他们生于一时,互相结交,却又以政见不同而让他们永远无法并肩站在一起。他们在私交上并没有恩怨,很多笔记中都留下了王安石与苏轼互相佩服、切磋诗文的记录,甚至在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因反对新法屡受打击、九死一生的苏轼还前去拜访他,相谈甚欢。而王安石与司马光,宋史上也说是“交友之善者也”,但司马光古板,王安石偏执,中间更隔着政见的巨大差异,注定了他们的友谊无法善始善终。
王安石的个性之强,从早年就可以看出端倪,这一点连司马光也早早就已经认识到,《邵氏闻见前录》里记载司马光自己讲述过一件事:他曾经与王安石做同僚,都担任群牧司判官之职。有一回群牧司的牡丹花盛开,包拯请司中官僚饮酒赏花,亲自举酒劝客,包拯素来以严厉出名,难得如此有兴致,众人莫敢违拗,连素性不饮的司马光也勉强喝了酒,惟独王安石从始至终一滴酒也不肯喝,包拯也不能奈何他。要知道在当时包公清肃之名震动天下,俗语以阎罗王相比,王安石也不是不能喝酒的人(他的诗中即有提到饮酒的句子),坚决不饮,恐怕也只是出于一种奇特的执拗与莫名其妙的意气。不知道古板严肃的司马光在看到这个同僚朋友出奇的强硬态度时,心中有无惊异触动?多年之后向人提起这件事(也许这时已经成为了王安石的政敌),又不知是感叹还是怀念?但司马光在认识王安石的时候,多半也就明白:如果和这个拗相公作对的话,必定也只能采取同样激进强硬的手段吧!
司马光与王安石卒于同一年:元祐元年(1086)。这年神宗已经崩逝,正是变法全盘失败,保守党人纷纷起用的时候。六十八岁的司马光,以垂暮之年拜相,即开始对新法进行完全清扫的活动,有人提出质疑:“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现在先帝才去世,就完全否定新法,是否合适?”司马光答道:“替父亲改正错误,也是儿子应该做的。何况现在是太皇太后当政,做母亲的改变儿子的措施,又怎么能说不当!”其实司马光本人,未必不明白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如此激进的废除新法,还是出于想在自己死前将一切都“拨乱反正”的愿望吧。而退居在金陵半山堂的王安石,因为远离政坛,消息并不十分灵通,亲友怕他听到伤心,也不敢将司马光废除新法的事情告诉他。后来有举子从京师回来,王安石问:“京中有什么新闻?”举子说:“近来颁布法令,不许看《字说》。”这是王安石编撰的一部学术著作,据说他著《字说》时呕尽心血,写作时放置百许枚石莲(一种植物)在桌上,出神思索的时候就咀嚼石莲,宣泄情绪利于思考,有时石莲咬完了,就咬自己的手指,咬出血来也浑不知觉。这样的学术著作居然也遭禁,王安石十分愤慨,说:“法度可以改,难道连文字都做不得了么?”这一夜他无法入睡,绕床徘徊至天明,数百次的在屏风上写“司马光”三个字以发泄不平之气。也许,单是《字说》遭禁的命运,尚不至于使王安石如此愤懑痛恨,只是从这部书的遭际,他也能料到自己苦心推行的新法会是什么结局,果然不久之后,他听说连新法中的“免役”法也被废止了,禁不住悲愤交加,说道:“就连这个也罢止了啊!”新法遭彻底否定,是对他人生最大的打击,王安石就此郁郁而终。《三言》中说他“饮恨半山堂”,出自鬼神报应、自悔前行的那一类说法自然没有依据,但他临终之前必然是心中充满了郁结愤恨不甘,说他“饮恨”,却是不错。
王安石晚年隐居的半山堂,在金陵钟山,至今尚有遗迹(在南京紫金山风景区),这块地方叫“谢公墩”,原来是东晋名臣谢安隐居的地方(王安石因此写过小诗调侃谢安,认为自己的名字与谢安的字“安石”相同,又隐居同处,乃是巧合,而从此之后,这块地方应该跟自己姓了),堂正在从钟山到江宁州城路途的半道上,故名“半山”。《避暑录话》说他“不耐静坐,非卧即行”,养了一头驴子,每天都骑着驴在钟山之间闲游,倦了就在山中定林寺休息,往往太阳偏西才回去。——这个定林寺,90年代新建称为“定林山庄”,在南京梅花山附近,我少时在南京读书,每年春游梅花山看花,买到的门票包括三个景点:梅花山、定林山庄、紫霞湖,因此对定林山庄的印象很深,是个幽静的好所在,还诌过歪诗,有“庭深棋响远,院静鸟飞迟。”的句子,却不知已隔近十年,定林寺又变成如何光景了。
王安石骑驴游钟山,当时也有人劝他改为坐轿子,认为堂堂退休宰相骑驴也太有失身份了,王安石回答:“难道能够把人当作马牛?”这一句话,实在很有人道主义的精神。他为人简约质朴,常常忘记洗脸换衣(据说可以一年都不洗澡),弄得自己蓬头垢面,在未显贵之前也曾名震京师,相传苏轼的父亲苏老泉因此作《辨奸论》(有说法认为是伪托之作),认为他“囚面丧心而讲学”,“是不近人情者”,必然会成为大奸大恶之徒。但只凭他不愿让人作牛作马来服侍自己这一点来看,却决不是没有人情味。另一个传说:他不修边幅而为人清廉,夫人吴氏却正相反,有洁癖却爱占公家的一点小便宜。有次他就任地方官时,夫人向公家借用了一张藤床,直到他解任也不肯归还,公家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不便追讨,王安石知道了也不劝说夫人,只是赤着一双几天不洗的脚上藤床躺了一会儿,夫人看到了感觉恶心,赶紧命人将床还回去了。这个故事令人失笑,却也看出王安石在处理家庭事务的时候很有策略,既不利用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权威压迫,也不直接挑起夫妻间的口角争执,乃是“知己知彼”采取对策,解决问题于无形之中,又怎能说他不懂人情呢?
王安石的性格急噪,据说他棋品不高,下棋时从不思考,随手而应,落子极快,发觉要输了,就干脆停局不下,对人说:“下棋本来是图放松的事,反而苦思劳神,不如算了。”在当时人眼里,这种行为未免不够高雅潇洒。他也不掩饰自己的不风雅、不入流,他曾经去拜访书法家蔡襄,蔡襄也是个茶道专家,欢迎他的到来,亲自选择了绝品的茶叶,亲手洗涤了茶器烹点(宋代饮茶不是以清水泡茶叶,而是“点茶”,以茶团烹煮倾入茶盏,称为“点茶”),招待王安石饮用。谁知王安石看见茶汤,自己从口袋中取出一撮“消风散”的药末来,投入茶中一起喝了,居然将佳茗当作服药的水来喝,蔡襄看了不禁大惊失色,王安石却恬然不以为异,只是慢慢的说:“茶味很好。”蔡襄大笑,感叹他真是个直率不做作的人。
王安石不讲究风雅,却也时有小幽默。他为相的时候,有人想讨好他,送一方端砚给他,并谄媚说:“这方砚台极其难得,一呵就能出水。”王安石笑道:“就是一天呵出一担水来,也只值三文钱,有什么宝贵?”拒绝不收。这是他运用自己的“不通风雅”而拒贿的一种巧妙方式。另一次,吕惠卿和他闲谈,不知怎么讨论到皮肤保养问题上去了,吕惠卿说:“相公面上有黑斑,用芫荽洗脸可以除去。”王安石说:“我是生来的黑面皮,不是黑斑。”吕惠卿说:“芫荽也能除黑。”王安石笑道:“天生黑于予,芫荽其如予何?”这句话是套用《论语》中的:“子曰:天生德与予,桓魁其如予何?”现代人看到这一句话可能不觉得特别好笑,但放在古代那种以《四书》为主要教材,自启蒙起就朗朗上口的背景下,这一句掉文话实在十分冷幽默。这两个故事,都被古人收入各种笑话集中,一再引用。
吕惠卿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爱将,起初两人关系非常好,看这段笑话中他们在一起随意谈论美白事宜就可以得知。王安石第一次罢相退出政坛时,推荐了韩绛、吕惠卿二人主政代替自己,开始韩、吕二人也的确守着他的变法方案不动摇,以至当时人称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但吕惠卿是个有野心的人物,忌王安石复出夺了自己的权柄,暗中对他进行中伤陷害,百般排挤,自己则独揽大权。韩绛斗不过他,密告神宗召回了王安石,自此王与吕关系破裂。后来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后居钟山,吕惠卿又写信去想与他讲和,王安石拒绝,回信措辞虽委婉,语气却辛辣,指责他忘恩负义厚颜无耻,大有鲁迅“一个也不原谅”的决绝,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正是他的写照。
王安石之所以如此痛恨吕惠卿,我个人以为除了政治路线上的分裂之外,还因为吕惠卿不但倾陷加害于他,也陷构连累到他的家人:弟弟王安国与儿子王雱。与政坛上执拗激烈的面目不同,王安石在家庭中却似乎显得温和可亲,前面巧逼夫人还藤床的事,就表明他在家里并不是一个严厉的男主人。他出使辽国之前见到久别重逢的大妹妹文淑(封长安县君),他也写《示长安君》的诗给她,诗句中流露出家庭的脉脉温情,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兄长。吕惠卿陷害王安国去官早卒,王雱的壮年夭亡也与他不无关系,这两个人既是王安石最亲近的人,也同是王家的英杰之才,怎么能教王安石不耿耿于怀?
王安国(1028-1074),字平甫,是王安石之弟,《宋史》上说他“幼敏悟,未尝从学,而文词天成。”十二岁的时候就以文章闻名于当世,他也做词,比较著名而为自我写照的是一首《清平乐.春晚》: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
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竹坡老人诗话》里记载说:有人在建康(南宋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一户人家里看到一纸王安石亲笔书写的小词,题为《清平乐》“留春不住”云云,觉得很疑惑:“王荆公平生不作这样婉约的词语,却有这纸笔迹传世,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是王安国的词。并且有说法认为,另外一些归属于王安石名下的诗句:“繁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也是王安国的句子。王安国的文集今已散佚,但从现存的诗词来看,他的性情要较乃兄为恬淡,也不热中权势,虽有身居高位的兄长,却并不藉此猎取功名,后人对他赞誉很高,《清平乐》词的结句:“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谭评词辨》即称:“结笔品格自高。”
王安石与王安国虽为兄弟,政治立场却不相同,王安国反对新法,屡次劝谏王安石停止变法,并当面质问变法派的曾布,指责他误了王安石。《东轩笔录》中说他“性亮直,嫉恶太甚。”尤其看不惯吕惠卿的小人嘴脸。《宋史》上说他在西京洛阳担任教授之职时“颇溺于声色”,王安石居相位,去信告诫他:“宜‘放郑声’。”(《诗经》中的“郑风”、“卫风”两地国风中多男女相悦之词,道德家以为淫亵,后来遂以“郑卫之声”指代靡靡之音。)王安国回信说:“亦愿兄‘远佞人’。”“放郑声、远佞人”也是《论语》上的话,是孔子对治国的看法,王安国以此回应,所说“佞人”自然就是吕惠卿,吕由此衔恨。《东轩笔录》中则将这一段事情写得更加细致,且成为当面冲突:王安石才担任参知政事的要职时,偶尔阅读晏殊的小词,莞尔而笑,说:“做宰相的人,也适合写这样的小词么?”王安国说:“他不过是偶然兴起,当作一种爱好消遣而已,他的事业难道只有这个?”这不过是兄弟间日常的闲谈,并无深意,但吕惠卿在旁边极力附和王安石的话,说道:“既然执政,首先就应该‘放郑声’,怎么还能自己带头写?”王安国很厌恶他,冷冷的说:“‘放郑声’还不如先‘远佞人’呢。”吕惠卿知道在讽刺自己,暗自恼火,从此结下了仇隙,日后掌权,就利用“郑侠案”来倾陷他。
郑侠是当时反对新法的急先锋,熙宁七年的时候正值大旱灾,饥民流离失所,郑侠乃绘制了一幅《流民图》进献给神宗,并说:“旱灾是因为王安石变法引起的,罢免了王安石,老天一定下雨。”神宗将郑侠贬谪岭南,但由于两宫太后相信这一类说话,流泪请求,只好将王安石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的官衔出知江宁府。王安石去朝时推荐亲信吕惠卿代替自己推行变法,吕惠卿上台即报复王安国,诬陷他是郑侠的同党,将他夺去官职罢归田里。“诏以谕安石,安石对使者泣下。”王安石接到诏书谕示弟弟坐罪罢官的消息,竟致潸然泪下,不知是真相信弟弟竟然同反对党一起以无稽的事件攻击自己呢,还是明知吕惠卿的奸谋,却因在野而无力阻止?反正这件事情,对他的精神上的打击一定很大,后来吕惠卿变本加厉,想利用一件谋反的逆案牵连加害王安石,只是由于神宗又召回了王安石,阴谋才没能得逞。
王安国被诬陷与郑侠同谋,也非无因,因为他平素的确与郑侠交好,郑侠上疏后被坐罪纠治,吕惠卿等人即说王安国曾经看过郑侠的奏章稿件,并一力怂恿他非毁自己的兄长。这其实是捕风捉影的诬攀。据郑侠自己说,他上疏后在途中遇见王安国,王安国骑在马上举鞭作揖,说道:“你可谓是独立不惧!”郑侠说:“想不到丞相被小人所误,一至于此!”王安国为兄长辩护,说:“不是这样。家兄认为,做臣子的不当回避嫌怨,须得将四海九州的怨气统统归结于自己一身,而后才可为尽忠于国家。”郑侠说:“没听说过尧舜之君在上,夔契之臣在下,却令四海九州都有怨气的!”——这两人的对话颇有意思,郑侠的看法是经典的封建士大夫的认识,难免一开口就要以尧舜之治要求别人,但他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新法本意是利民,如果民生不堪其苦,是否也该进行反思和改正?而王安国虽然也不满于新法,却也能够设身处地的说出王安石“不避怨而尽忠”的出发点,在人格方面,他其实是理解并回护兄长的。
王安国罢职不久又召复官,但旨意才下王安国便已病卒,才是四十七岁的盛年。王安石已经知悉了吕惠卿的奸险,对受自己牵连的弟弟,是否也有内疚之心?他为弟弟亲笔书写的《清平乐》小词,直到南宋时尚且保存于世,作词人却恍若风中杨花,一去不返,这个品格高洁,“不肯画堂朱户”的王平甫,也许是王安石永久的遗憾。
王安石之子王雱的情况则与叔叔安国又不同。王雱(1044-1076),字元泽,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很差,说他“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并认为王安石变法其实是他在主导,未免言过其辞,带有强烈偏见。王雱的确是王安石变法最坚定的助手,而且是一个激进的铁血主义者,《宋史》上说他平生佩服商鞅,常称他是豪杰之士,一提到变法受阻,就认为应该大开杀戒。有一次王安石和别人在一起谈话,王雱不修边幅的走出来,问父亲在谈什么。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总是受人阻碍,所以在这里商议对策。”
王雱大言炎炎的说道:“把韩琦、富弼都砍头示众,新法就能推行了!”这种偏激的言语连王安石吃了一惊,急忙说:“雱儿,你错了!”但王安石对于自家这个任性骄傲的儿子,似乎没什么办法。
王雱在很多地方都绝似父亲,继承了父亲的早慧敏悟,也继承了父亲的执拗顽强。传说他小时候,有客人送了王安石一头獐子一和一只鹿,关在一个笼子里,并故意逗他:“你知道哪个是獐子,哪个是鹿吗?”
王雱其实分辨不出来,却说:“我知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
回答得颇有点小机灵,如果编《世说》,一定能入“夙慧”这一栏。而且他并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王安石写过《伤仲永》,感叹教育方法不对误了一个神童,说明他在儿童教育问题上颇有见解,自己家里的神童儿子,当然不至于蹈别人覆辙。但王雱的聪明,是一种锋芒毕露的尖锐,加之以过分偏执的性格,最终酿成个人悲剧,却不知王安石会不会感叹:“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雱与吕惠卿的恩怨,自然是起源于吕惠卿背叛王安石,千方百计的夺权,为了阻止他复相,可以说是无所不至。当时一批小人见吕惠卿得势,也纷纷媚附他而倾陷王安石。同时被王安石推荐留任推行新法的韩绛发觉自己执政开始步步难行,几番与吕惠卿争论不胜,知道自己制不住他,索性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王安石接诏,也知朝事有变,毫不推辞,快马加鞭而行,七天就从江宁赶到了京城。吕惠卿出其不意,大为愕然。是时正值有一桩谋反的案子败露,其中牵连到一个游方术士,是王安石的熟人,吕惠卿借此大兴牢狱,株连甚众,意欲将罪名一直引到王安石身上去,只是由于神宗及时任命了王安石重入秉政,案子才压了下去。
造反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吕惠卿想以此陷害王安石不成,反而自己去位,王雱恨之切骨,指使门客告发了与他家人有关一桩贪赃案子,由于急于报复,伪造制令,反而被吕惠卿抓住了把柄,反告到神宗面前,甚至揭发出王安石以前写给自己的私人信件,有“某事别让皇上知道”的话。神宗责问王安石,王安石谢罪,并称不知道“矫令”之事。回家问王雱,才知道事情的来由。以王安石的耿介,应该是极其不喜这样互相构陷的小人勾当,何况事情闹得如此之大,难免责怪儿子行事失当。素来心高气傲的王雱,恐怕是第一次受到父亲如此严厉的责备,又气又恨,忿恚难当,他本来已经生疽病(这是一种皮肤化脓感染性疾病,发展到致命的程度,即是全身化脓性感染,中医称之“疽毒内陷”,古代没有抗生素,常常夺去生命。),情绪失控之下加重了病情,竟然死去,年方三十三岁。王雱的早死,吕惠卿实际上是间接的凶手,但也与他自己过分执著偏激的性格有关,他的骄傲使他不能忍受一点背叛和打击,必欲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行事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王雱为人自视甚高,十三岁时就有清醒的军事头脑,连父亲也赞同其言,未成人时“著书数万言”,长大后“气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比之王安石,似乎缺少涵养,大约这也是因为王安石毕竟是从低层一步步做起,虽然性格中有特立独行之处,却有着脚踏实地的人生经验,而王雱生为相门子弟,不免养成颐指气使的性情,致使从父亲处遗传来的缺点,如急噪、高傲、固执等等,在他身上愈发扩大明显化。他是万事不服输的性子,曾经有人笑他不会作小词,他便填了一首《倦寻芳慢》: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怅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这首词虽不及其父填词笔力沉雄博大,但造语婉媚,却是当时词家正宗,“时服其工,今人多能诵之。”以王雱在政治上激烈的主张和他极其要强的性格,似乎都不是应该写出这样婉转缠绵词句的人,但这首词难道只是他争强好胜之作,纯属为赋新词强说愁,便不带一点属于自己个人的情绪?我觉得不然。王雱其实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出身即注定他享有世人难及的荣华富贵,可是他的抱负,却又注定了他要和父亲一样,选择一条异常艰难坎坷的变法之路。他心高志大,躁进行险,恨不能一举而将反对派全部荡平,给自己耳目清净的开辟出阳关大道,可是这毕竟只能是幻想而非现实。他又不及父亲多历世事,对挫折有着预期的心理承受能力,所以在情绪上,他表现得异常躁狂不安,凡事偏激,以至后人记载他“有心疾”,也即是患了精神抑郁症。这又酿成了他的家庭悲剧:
这段故事出自《宋稗类钞》,主要是赞扬王安石无私嫁媳的高举,对于失心病狂的王雱,则不置一词,王雱跟妻子的感情究竟如何?为什么仅仅因为“貌不类己”就引发了他的偏执狂,造成这一幕家庭惨剧?记载中全无提及。倒是《历代词人考略》里引用《古今词话》,提到了他在妻子别嫁之后,思念不已,作了一首《秋波媚》(又名《眼儿媚》)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是在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小说里,里面即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当时即被词中多情宛转之意感染,为之低徊不已。后来多读记述,才知道词作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纠葛。(注:王雱作《倦寻芳慢》小词时是出于对别人嘲笑他“不作小词”的回应,据说从此后便不再作,因此也有说法认为这首《眼儿媚》并非王雱所作,而是无名氏词误移入王雱名下,我觉得也未必尽然。聊备一说。)
王雱的家庭悲剧源自于他的精神疾病,而他精神上的躁狂状态,又来自他过分激进的性格在现实中所受到的无情碰撞。他是那么骄傲的睥睨一世,却不料附和在自己身周的尽是宵小之辈;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变法的阻碍只是由于父亲心慈手软对付不了反对派们,因此主张以铁血的手腕横扫之,可是临到头来,他连一个奸险反复的小人吕惠卿都斗不倒,白白的受了他一场构陷。他是异常顽强的,遗传了父亲执拗的性情,勇于轻进而吝于改过;他却又是脆弱的,在心疾之后又加上弥年的疽病缠身,老天没有给他一个与心志同样坚强的身体;他更是孤独的,不象父亲即使在政敌中也有堪称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朋友,围绕他身周讨好取悦于他的,多是小人,以利合也以利散,在与妻子离异后愈加陷入了无助的境地。他因为无法自控的偏执狂而惊死儿子,逼走妻子,日后清醒之时回想,是否也有一丝痛悔?但是料想以他的骄傲不会容许自己低头,即使低头也已经为时已晚,挽回不得。眼睁睁看着妻子别嫁,他的反应,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有偶尔填词,才流露出他一腔追思来。这个柔肠百转的王雱,藏在他表面的偏激乖僻之下,让我们得知:其实执拗的背后,他只是一个脆弱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