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天的最后一篇）

第五季《冰与火之歌》终于落下帷幕，领便当的那位也终于确定了——曾经猜是弑君者詹米，原来是鹿老二——史坦尼斯·拜拉席恩。

难怪我猜不到，同步小说里的史坦尼斯正风生水起呢！洋葱骑士甚至还为他拉到了赞助，哦，应该是同盟者，但在电视剧中，这一切就与龙母的侄子一样直接被无视了。直到现在，龙母没有侄子，就如史坦尼斯已经没有了女儿。

第五季的故事中，改动的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史坦尼斯为了成功献祭了自己的女儿。

小说里的史坦尼斯固执、严肃，虽然有些刻板，起码不失公正，还算是有些人味。虽然他的朝廷里崇拜火神的后党纵横，烧死了许多仍旧信奉七神的诸侯，可当他的王后示意要让“光之王”清除女儿希拉公主的罪恶——烧死自己“异教徒”的女儿时，史坦尼斯断然拒绝，让自己的妻子想都别想。女儿虽然因病破相，可还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的心肠与一般父亲并无异质。

可电视剧里的史坦尼斯，为了获得战争的胜利，生生把自己的女儿绑上了火刑柱，献祭给了光之王，还眼睁睁地看着。

这么没有人性，活该他领便当。

给他安排这么个死法，编剧也够仁慈了，文科大学生基本都会以《欧洲文学史》为必修课，只要课上没睡着，一定会立刻联想起：这简直就是把鹿老二塑造成了伟大的阿伽门农王啊！

没错，阿伽门农王！特洛伊战争时希腊联军的统帅，迈锡尼的国王，希腊众王的盟主，攻入特洛伊、赢得第一次“希土战争”的王——被自己妻子杀死在浴缸里的王。

在他率领联军远征之初，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庞大的舰队静静趴在港口一动不能动。中国的《孙子兵法》早就说过，兵贵神速，不仅因为战机转瞬即逝，更因为所有的战争其实都是消耗战，多耗一天，这人吃马喂是多大的损耗？尤其是阿伽门农王面对的具体问题：这支临时凑起来的多国部队如果长时间无仗可打，人心会不会散？会不会有国王直接退出回家睡觉去？

更何况，十万荷尔蒙旺盛的希腊半裸男人聚在一起整天无所事事，日子久了不出事才怪！

基于以上各种理由：军事上的、政治上的、安定团结上的、还有经济上的，阿伽门农都必须让这支乌合之众赶快凝聚起来，凝聚的唯一方式就是赶快走。

可海面上还是没有风。

中国智如周瑜者尚且会想到求神问卜，何况与神仙混居的古希腊人。

神仙的答案来了，阿伽门农在一次狩猎中曾经骄傲地吹嘘自己的扔标枪扔的比阿尔特弥斯还好，阿尔特弥斯生气了。

这位生气的阿尔特弥斯有个孪生哥哥叫阿波罗，她本人是月亮女神，最擅长的就是射箭和狩猎，她还有个罗马名字叫狄安娜，英国王妃黛安娜的名字就是从她那里来的。希腊的神和中国的神不一样，中国的神要么仙风道骨不理会凡尘俗世，要么慈悲为怀大肚能容，总之都不和凡人一般见识，可是希腊的神大多都是小心眼，谁欠的，一定要他还。

就为这么针尖大点的事，中国神仙一笑了之，可阿尔特弥斯却要阿伽门农王把自己的女儿献祭出来，否则，要风？没门！

阿伽门农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为了胜利做出了决定。他写信回国，告诉自己的王后他把女儿许配给了阿喀琉斯，准备立刻完婚。此君，有着布拉德·皮特的外貌（电影《特洛伊》中由他扮演阿喀琉斯）和复仇者联盟的能力。王后看宝贝女儿竟能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高高兴兴地带着公主送到了军中。

这位公主名叫伊菲革涅亚。

等待她的不是英俊勇武的丈夫，而是父亲的钢刀。

伊菲革涅亚接受了父亲的残忍，可她的母亲不能接受丈夫的背叛。

战争结束之后，阿伽门农带着美丽的女俘卡珊德拉回到了迈锡尼，被恨了他十多年的王后杀死在浴缸里。

王后为女儿报了仇。可她没想到，她自己的儿子，俄瑞斯特斯，又为了父亲的死向她复仇。她为了女儿，杀死了丈夫，最终死在儿子的手上。

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复仇女神，那三名最早的国际刑警，为了追捕杀人犯俄瑞斯特斯一口气追到了雅典。雅典娜找出了12名德高望重的公民来投票，判断杀死母亲为父亲复仇的俄瑞斯特斯有没有罪。结果，那12名雅典公民，投出了6:6平。

面对这个困局，雅典娜投出了自己的一票。她判决俄瑞斯特斯无罪。

这是个非常有名的故事，在这一笔4名家庭成员自相残杀的烂账里，人们看到了很多。

史学家看到了父权制对母权制的最终胜利：父亲杀死女儿没罪，儿子杀死母亲复仇也没罪，而母亲杀死父亲复仇却有罪。也就是说，男人杀死女人没罪，女人杀死男人有罪。这是复仇女神的失败，也是母权制的彻底失败。

法学家看到了欧洲陪审团制度的雏形。那12名德高望重的雅典公民，就是最早的12怒汉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里，为什么有12个复仇者杀人？那正吻合一个大陪审团的人数啊！1166年，英国的亨利二世颁布《克拉灵顿诏令》正式确立了陪审制。诏令规定，发生刑事案件后，必须由熟悉情况的12名陪审员向法庭控告并证明犯罪事实，这就是大陪审团，即起诉陪审团。但是，如果由同一批人既控告犯罪又证实犯罪，对被告有些不公平。1352年，爱德华三世要求另设一个12人的陪审团进行审理——这就是雅典娜组织的小陪审团。

多说一句，其实雅典娜的陪审团已经很公正了。在那个时代，参与陪审的全是男性公民。12个男人中有6个认为杀死母亲是有罪的，他们已经很伟大了。当然，现在的法律不能奢望人人都伟大，所以现在要是碰到这种案子，陪审团里必须有一定比例的女性成员。

诗人则看到了悲剧的浪漫。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为截取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写成了著名悲剧《俄瑞斯特斯三部曲》。

我还看到了中西方古代神祗的胃口。

真的，是胃口。

看了很多西方的古代神话故事，我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为什么西方神比东方的神更暴躁、更难伺候？因为他们吃荤，我们吃素。

古希腊的神都是吃荤的。

首先，他们经常要打猎，阿尔特弥斯和她那英俊的哥哥都是神射手。你什么时候见过中国的嫦娥打猎？人家渴了饿了，吴刚捧出桂花酒即可。嫦娥出门旅行前若是把宠物玉兔交给西方的嫦娥代管几天，回来之后得到的一定只有辣兔头。

正因为他们吃荤，所以他们要求的祭品全是荤的。

看看咱们的拿什么祭神：

昨天是端阳节，祭祀屈原，用芦苇叶包糯米即可，自然环保还真正是绿色食品。

中秋节，莲蓉豆沙五仁加点面粉就是月饼，也就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广东人后来弄出了点蛋黄月饼算是给嫦娥姐姐开点小荤。妈妈说过，她小时候祭月还需要石榴、菱角、荸荠、以及桂花糕、麦芽糖——这也全是素的。

清明节的青团，浆麦草的汁拌进糯米粉里，里面包点豆沙，不甜不腻，草香清淡，思念悠长。

重阳节，菊花酒，重阳糕，还是素的。

春节倒是包饺子——可那是给自己吃的。

关键的关键，送去庙里、道观里的祭品，更是素的。

官府祭祀的时候倒是用动物祭祀，什么太牢少牢之类——可无论如何，中国的神仙都不吃人啊！

看看西方的神仙呢？

古希腊的阿尔特弥斯要阿伽门农王杀死女儿来献祭！

希伯来神话中的上帝要亚伯拉罕杀死自己的儿子来证明忠诚！

伊斯兰教中的真主要易卜拉欣杀死自己的儿子来证明忠诚！

虽说，这三个儿女后来都没死，阿尔特弥斯在屠刀落下的刹那救走了伊菲革涅亚救走了，用一头公鹿代替了她；上帝和真主都用一头羊换下了两个虔诚的男孩，可是，让人家父母心如刀绞，这……

这种事中国神仙绝不干！何必把人至于人伦的困境中？

电影《归来》里，用揭发父母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的女孩，一辈子能走自己道德的阴影么？

用残忍来证明忠诚，这忠诚就真的堪信么？

虽然看起来，史坦尼斯和阿伽门农的献祭是为了男人的权势，易卜拉欣和亚伯拉罕是为了证明对神的虔诚，二者天差地远——可真的就天差地远么？

谁让他人用违逆天性人性的方式来证明对自己的忠诚，他也就不值得别人忠诚以待了。

还是喜欢曹丕的故事：曹丕闲极无聊，问手下大臣，如果你的父亲和君王都得了同一种重病，可世界上只有一颗药能救，你是拿药救君王，还是救父亲？

看到这个故事，我第一反应是曹丕真是个大好人。他问这样的问题，底下的大臣们还真是当他的面热烈讨论一番，一则说明魏晋时期的人真是真诚地可爱，一则说明曹丕也真算得上一个明白事理的性情中人。想象一下这个问题放在清朝来问，不管是圣祖康熙雍正王朝还是乾隆大帝，你不赶快扑通一声跪下口称奴才忠心可鉴日月，还敢讨论？统统充军宁古塔乌里亚苏台去搞西部大开发去！——那已经是没什么真人性时代的中国人了！

曹丕那个时代，大臣邴原眼睛一瞪：当然救父！

 曹丕也仅仅是一笑了之。他聪明，不要求手下人做那么变态的证明。他明白，表现出来的虔诚，其真相也许是前程！他写过《典论·论文》，自己说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明白千秋美誉的实质就是千秋功业。

可惜，曹丕一定没想到，他的这个问题后来演化成了一个千古难题：你老婆和你妈妈一起掉河里了你救谁？

这个问题，两千年来中国的男人都不会回答。

——可见，中国人和希腊人自古就不同，我们的道德困境，从来都不是人和神之间的，而是人和人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