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培和他的《烟村》
(2010-09-26 16:5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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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乐享书香 |
一、作为虚构的《烟村》,比历史更真实。
很多年前,就听王以培说起过要写这样一个长篇,很多年来,就看着他这样一趟一趟去三峡——只带着笔,照相机和自己的心。
作为一个游吟诗人,2000年以前,王以培跑了许多地方,中国外国,欧洲美洲;而2000年以后,他只去三峡,“只在长江边旅行,相信部分大于整体,试途从一条河见证唯一,认识生命。”(王以培《白帝城》)
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无论春下秋冬,长江边总见到这个学者兼诗人的身影。每到一个地方,他或者在茶馆倾听,或者与新结识的忘年朋友喝酒,或者到居民家中走访。他询问每一个地名的由来,采集每一个故事、民谣与传说,在每一位三峡的老人点点滴滴的叙说中,王以培总是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哪怕是只言片语,他都不肯漏掉。
就这样走着,听着,记着,整整八年,他的激情没有随时间而消减,反而在理性的思考中升华。
《烟村》虽然是小说,却比历史更真实,书中的每一个情节都有真实的背景,所有的灵感都来自三峡的故事。如果你读过王以培已经出版的关于三峡的书籍,你就会知道,《烟村》中的每一个传说,每一段故事,都从三峡老人的叙述来,《烟村》里引用的每一首船歌,每一种民间习俗的细节,乃至小说中门框上的对联,都是真实的,都是源自作者在三峡行走时真实的记录。
我们可以随手摘出一个段落:
[而此时,小船悠悠,进入一片宁静的水域。大江平阔,水底的卵石、鱼虾都看得清晰。青山从水上漂来,如展开的画屏。
“哦,那应该就是关刀碛了。”冉瞎子说,“前面就是磨子滩,还有纱帽石。”
“师傅,那是什么?”善珍又问,“高高的一匹岩石,垂着脑袋……”
“像什么?”冉瞎子问。
“像头老黄牛!”善珍说。
“那就是黄牛孔了。”冉瞎子说,“这里要格外小心——黄牛鼻子一出气,就会有好大的泡漩。从前在这里,不知道打劈过多少条船!”话音未落,小船就跌入波谷,一沉一浮。好在正艾划桨,正清稳稳掌舵。小船顺利脱险。
“前面就是明镜滩了。”正清说。
“就是,”冉瞎子说,“月亮升起,就好像明镜落滩,那片石滩就叫明镜滩。退水的时候,有情人在这里相会,都要掏出真心——明镜一照,都要现原形。”
“师傅,那边一块方头方脑的石头是什么呀?”善珍又问。
“那是箱子石。”冉瞎子说,“箱子石过去不远,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像一座小山。看见没有?”
“在那儿,看见了!”
“那就是望子石——从前征夫出去打仗,母亲就站在这块岩石上张望,盼望儿子早点回来。这块石头,后来就叫望子石。”冉瞎子说,“离望子石不远,还有个盘盘石。”
“你们看!多大一个圆石头,像个乌龟!”正艾说。
“对,那就是盘盘石。一般涨水都淹不到,除非涨大水才淹完。盘盘石对面,还有个草盘石。传说这两块石头,原先是鲁班造桥用的两个桥墩,鲁班还从上游取了一块长条形的拖板石,准备搭在两个桥墩中间。本来他和徒弟赵晓约好,天亮之前各自把一座桥造完。赵晓一心想超过师傅,半夜就用头把一块岩石撞开,水从洞中流出来,就造成一座天生桥。这时候天还没亮,赵晓就学鸡叫,结果鲁班只好放弃了。桥没造完,就留下了现在的盘盘石、草盘石,还有上游的拖板石。”冉瞎子说。
过了盘盘石,“石龟”就转过头来。冉瞎子接着说:“在整个这一条江上,有数不清的岩石、石滩、石梁;每一块岩石、每一道石滩和石梁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世,可惜我看不见了,不能一一告诉你们……”]
对照王以培此前出版的旅行笔记《新田白水溪》,我们就会发现,里面的每一个地形,每一个传说都是真实的,只可惜,随着水位的上升,它们已经沉入江底了,多少年以后,谁还会知道,《烟村》这部小说里保留了历史的秘密。
[而今晚的一切都是真的:小酒馆热气腾腾;田八戏领着戏班子进来,高朋满座。两张大圆桌都摆满了:扣碗、格格儿、长江鱼、青菜头、香喷喷的豆花饭,应有尽有。田八戏破例喝了两杯枸杞泡酒;冉瞎子一时兴起便开怀痛饮,并在酒后一展歌喉:
太阳出来红似火,
难得开腔的杨花今晚也喝得脸色通红,与冉瞎子对唱道:
冉瞎子接着唱道:
记得王以培讲过这样一个细节,他在三峡的某个地方倾听老人的讲述,一位老人笑着问他,你为什么听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讲故事。王以培认真地说,你们就是文化。的确,文化不是少数人创造的,文化是多数人的生活,王以培走出校园的象牙塔,走进普通百姓的生活,走进真的文化之中。他记下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再从中提炼出真正的文化,从而完成这部比历史更真实的小说。
二、作为小说的《烟村》,呈现出史诗般的完整性。
作为教师,王以培在大学里讲了十五年西方文学史,也阅读了大量世界经典作品,他在长江边获得的激情与灵感,与在书斋中的阅读和思考慢慢融合。在写《烟村》之前,王以培尝试了各种体裁的创作,他出版了诗集,小说,旅行札记,学术作品,翻译作品,这些都是王以培积累的过程。
从十几岁的与同学一起写古体诗开始,到二十几岁的《转场》、《守灵》,到三十几岁的《游吟》,《大钟亭》,王以培的作品从浪漫走向现实。2001年,王以培发现了他灵魂的故乡--三峡,从此他只在长江边行走,记录下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此后出版的《白帝城》、《新田白水溪》,《水位139米》甚至就是旅行笔记。
在长江边常年的行走,王以培渐渐读懂了生活,读出了生活的哲理和人性的光辉。而他对长篇体裁的驾驾,也渐渐成熟,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烟村》。
[“好孩子,我又想起田八戏,多亏了这位谦谦君子,让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你要记住,黑暗并不可怕,怕的是习惯了黑暗,就忘记什么是光明了。流言蜚语也不可怕,怕的是你听惯了谎话,就分不清善恶真假了。正艾啊,师傅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指望你将来能有新的发现,看到新的星星,新的故园啊!”
“师傅,徒弟将来一定不让您失望。可是您自己呢?您也要保重啊!这里风那么大,您已经在这儿吹了一整天了!”
“哈哈,”冉瞎子笑道,“岂止是一整天,这样的风,我吹了一辈子。可是我不能回去啊,现在只有顺着这阵风,才能找到我的杨花!”
……
“可是师傅,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没关系,你就在烟村慢慢长大。以后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来江边问问长江。用心问,江水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正艾于是抬头远望:江面平阔,水流变幻无常,一叶孤帆正随夜色涌起,展开一帆风雨,点点星光……
正是生活,既成就了作品,也成就了作家,王以培对于小说语言的运用,线索的延伸和结构的把握也终于成熟了。
一部三十来万字的《烟村》,不算很厚,却有着史诗般的厚重。小说写了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烟村”,它虽然如云烟一般隐藏在山河之中,却时隐时现,亦真亦幻,而生活在“烟村”中的人物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烟村》包含了谭家、文家、虞家三个家庭的百年兴衰,写出了谭正艾,谭正清,虞善珍,木木等人一生的梦想、追求和生命的光芒,其中时常闪现出人性的光辉和生活的哲理,而这一切都是来源于生活以及对生活的思考。
同时,王以培保留了他作品中一贯具有的诗性语言,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帮我也看看吧,郎师傅!”正艾愁眉苦脸地说。
“那儿不安逸?”郎糍粑问。
正艾指指胸口,说:“这里不开映。”
“哦,”郎糍粑笑着说,“你这是心病,无药可治。”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知道了!”正艾脸一红,掉头就跑。
“回来!”郎糍粑喊道。
正艾转回头问道:“回来有什么用?”
郎糍粑笑道:“我说无药可治,并不是说就没得治哦!”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治你这心病,根本不用药!”
“啊?”正艾眼前一亮,“那怎么治?”
“你看那边。”郎糍粑走到门前,指着老街那头说,“那边是什么?”
正艾看了看说:“长江。”
“对呀,你去喝几口江水,病就好了。”郎糍粑笑着说。
“真的?”正艾心头一亮,“我懂了。谢谢你,郎师傅!”他说着,一溜烟跑了。
从老街跑到半边街,又从半边街跑到江边,七岁的谭正艾跑着跑着,十多年一晃而过,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而当江风吹来,他已站在船头。“其实郎糍粑开的药,我师傅从前就告诉过我。”]
小说《烟村》在人们乘船离开烟村的画面中结束,“烟村”将被沉在江底,变成水中的一缕轻波,然而,它留给人们的是回味和思考。
无论是经历怎样沧海桑田的变迁,人们心中的亲情和希望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人性中的善良和温柔永远闪耀着光芒。
[船上大家都在:谭家、虞家、文家,还有木木一家及街坊邻里。人们扶老携幼,放下肩上的行李家当,还有一棵棵裹着新泥的橘树苗;一家一户,或亲戚朋友又聚在一起,说说家长里短,互相安慰,相互鼓励。
只有一个人东跑西颠的,到处没人理,又跑来找我们。
……
“啊?你还想整黑材料呀!”林粼大声说。
“不是不是。”谭治福说着,从黑皮包里取出一本残破的簿子,“这是拆房子的时候,我在老屋的墙根底下发现的,麻烦你们,带给我的儿女——他们已经先过那边去了。碰见他们,就交给他们,碰不见就算了……”他说着,垂下了头。
“是什么宝贝,让我也看看?”林粼说着,接过簿子,放到阳光下,和江雪一同细看。我也不经意看了一眼,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谭丰水祠堂族谱》”!
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一份血书,正是谭氏家谱中那份血书的原件,淡淡的血字,依稀可辨——
元朝本是将相家,洪兵赶散入西涯。
转眼间,船已离开烟村。回头再看,江水正缓缓上涨,在沉没前的最后一刹那,烟村像一块古玉,刻满岁月的花纹。]
三十年文学梦想的求索,八年长江边的旅行,汇成这部《烟村》。正如王以培自己所说的,
我始终相信,真正的经典作品不是作家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在生活中产生的。王以培一直在旅行,他的旅行从来不是去看别人的生活,而是生活本身。他投入全部的情感与生命,与他的三峡交融,与三峡的人们同喜同悲,同生共死。
让我们欣喜的是,这样一部具有集大成意义的作品,在王以培45岁,还可以称作青年作家的这一年,就已经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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