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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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结构麻子所见去处 |
分类: 红茶散文 |
瘦削的秋几时变本加厉的逃离?残鳞败甲并非是冬的主旋律。
深秋最后一簇桂花在西风凋碧中堕落,天壁阴沉,一片青灰,就要飞雪的样子。朔风把原来就稀稀落落的大地,扫刮得空荡荡。然而,远山却末在这个花叶凋谢冬季节暗若风烛。明明看着日渐消瘦的青黛;在看似枯瘪的外围内,其实充满着无穷的底蕴。这些底蕴,是一首悲怆交响乐的低声部。它不需葱郁欢快的绿色基调,或者赶走枯草落叶满天飞的高潮跌宕;它无需迎来黄尘蒙蒙,混沌一片,何处是天,何处是地;它更不会因为凛冽萧条的的悲伤而失去令人遐想的悲悯。所以,如果没有这些深沉饱满的低声部起承转合出的柔性,我何敢深临其境,鄙视骄傲的大鹰,害怕在这样的季节展翅而翔;我又何敢杞忧,谁把美丽如锦的天地骤然变得丑陋苍老。
脚下一条安静的路。霜打的草早失去了青青的色泽,朔风呜呜地叫着。它们却丝毫不减对根系的韧性。从而柔韧着,甚至以温柔的姿态,谄媚尘世。表面铺成厚厚的绵毯,弯弯曲曲,柔柔长长伸向冬的深处。树木果实的种子,在即将变硬的的泥土里也找到各自的归宿。我放肆地踏踩过去。我不需担心坚硬的鞋底,会踩伤任何一粒有望成长为树的生命。恰恰相反,鞋跟会把这些种子栽进更深的土壤中,在土壤里,这些孕育绿色的胚胎,将逃离地面的饥饿,拥有最温暖的子宫。它们沉睡,它们吸蓄,它们在沉默里感谢大地给予的最切实地呵护。
夏初丰盈的潭水已退下,明明带点萧瑟;在看似涸干的漾里,仍会因为一条游泥的浮起而倍感兴奋。我实在不必担心它会无处可去,你瞧,那裸露的池床尚且有如此肥沃的淤泥,在水中央的深幽里,它的子孙亲朋怎么会找不见温厚的领地?清晨和黄昏自然是寻不着它们的,有什么香饵可以诱惑它们离开自己安逸而自由的土地呢?但是,一缕午后的阳光,却会吸引它们来到浅滩小聚。在肆意地翻滚里,它们扭动柔滑的躯体,柔滑相拥着亲密接触,跳一曲用水汐之指弹奏的华尔兹。
一只鸟巢半悬在剥落的树梢上显得斑驳枯燥,另一半残巢已掉落到地面,零七八碎。昨夜一场大风吹得门窗吱格格的响,我还担心那个鸟巢会被风吹落了去,巢落鸟散。其实,我所知道的并非是事物的本质。这缘于上午一泡久憋的尿。一注水柱涮上树杆,稀里哗啦一阵乱射,乒乒乓乓,大珠小珠恣意飞溅,叮叮铛铛落在树根上就加湿器般雾化开来。让我下意识仰头避开,竟惊诧地发现鸟巢又蓬松松的挂在树梢上,我朝它吹一声口哨,竟引出一只探头探脑的灰雀与我共鸣。尔后,又见两只灰雀衔着枯枝从远处飞回,几只鸟叽叽喳喳开始忙碌。
倘若我再年轻十岁,我很可能会因为一份冲动而爬上那棵树,在那个巢穴里,我定能惊羡地发觉羽絮堆积的柔暖,从而打消昨夜无谓的杞忧。不过,幸好我不再年轻,这使我学会止步冥想。在冥想里,我不敢打扰这几只没有逃离的留鸟。只敢一边释放着压力,一边静静看,慢慢的想。我相信路上匆匆的行人车辆不会关注它们的存在。或许只会蔑视一个当街撒尿男人的粗俗;或许他们永远不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化凡俗为雅致的艺术作品,差异只在于角度的不同。
哦哦,我又想起,在这个冬天,我见识到另一种的柔韧,它让一只饥饿的狼终于丢弃了肉块的梦想,耷拉着松驰的肚皮等驯化它的麻子男人,狼不再和麻子男人刀子般的眼神对峙,只观望着麻子手中的苕条。苕条在我家乡也叫胡枝子,有山的地方就是苕条。春天泛青,叶碎小而鲜绿,长不高,举手可触顶,生命力极强,三五株便可繁衍满山。花朵淡雅秀丽,风一吹翩翩起舞,漂亮得让整座山都飘起来。秋来叶黄,细小的叶子扑簌簌乱飞,冬天一到,它就枯萎了,可枯萎的骨干又变得异常柔韧,被用来编筐和房芭。也常常成为大人惩戒顽童的工具,儿时就有数不清的记忆,苕条扬起落下,风声飒然,紫红的疼痛,伤皮而未动骨。
而今,我又见到这弹性十足的苕条,无数次抽打个这个狂野畜生身上,抽打前,麻子每天割二两肉喂它,右手拎着苕条,目光凛凛像刀子,一刀一刀剜狼的野性。狼有触肉,便抽,绝不惜力,噼噼啪啪,那狼哀嚎“呜....鸣”,极凄惨,像千万颗针,刺得狼绝望地张着嘴,每一张嘴都似乎向深远的大山哭泣,周身上下被密密麻麻的笞痕烧灼,及至浑身抽搐着进入睡眠,也偶尔睁开癫狂的眼,牙齿在口腔里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嘣嘣嘣。饥饿让它的身体虚弱,虚弱的连丁点儿逃跑的欲望都没有。这只可怜的畜牲,眼里不会淌泪。
在这个冬天,麻子男人依然早出晚归,像磨一样推着时间,时间只是他跨下那辆旧摩托的延伸,天不亮朝着不知名的城中某个角落飞驰。傍晚,轰轰隆隆踩回到院落。夜晚。仿佛浑身有使不完劲的麻子,手持苕条鬼一般在山岭间和他不知哪掏来的这头狼游荡,黑的是天幕,黑的是丛林,黑的是山路,黑的是麻子。只有一对幽幽绿光慢慢地跟在黑暗身后,在这个冬天里,这头狼既不吃屎,也不吃肉,只是每天近乎柔懦地摇尾乞怜等着一盆玉米饭。
这个冬夜村庄,姿态如清教徒一样安祥,接下来就是那个我挥之不去的夜晚。一个平常的冬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能闻到了外面干燥的寒气,又怪异得如同某段疯狂高音前的寂静。正当我快要入睡,隐隐地,依稀的一丝声响飘进我的空间,并借助于飘移的空气,声音开始柔婉绵长起来。弥漫了整个村庄。寂静中,我清晰听到,一声又一声引颈吻天的“嗷......呜”。正如无法在黑夜看到清晨,那是目光倔强而又惊疑地盯着苍穹,它的瞳孔不会因为害怕而使表情支离破碎,我的一颗心却循着声音的来路节节退让。惊悚让我不得不捂紧被褥,我是多么多么害怕这柔中存砥的声音啊!在这个冬天里,我不想再见到这个麻子,这头狼,这根苕条。我逃离了村庄。
站在阴霾的水边。看,山峦灰蒙蒙地接受白色的调和,水霭给静寂的世界蒙上一层袅绕的迷离。看,池水上空的鸥鸟时时的嘹鸣。最令我驻足留连,是水天一色点缀出线条分明的岸堤,因为堤上有一袭陌生的紫衣,静伫水滨。高贵,矜持,远远望去,若隐若现。甚是好看,那是孤绝于灰茫茫尘世的一个趣味点。有了这个点,萧煞的灰也变得柔和起来。柔和是一种美,是迷茫中的清晰,柔和是心灵对话的敞开,我清晰地看到内心的苍白和偏执。我只找到一面苍白的镜子。去透视曾经绮旎过的年轮,离生活最近的是苦涩。它的形状与一种执着的力极其相似,某岁某月,失落的弦琴不能吟唱隔年旧曲。然而,当那一袭紫衣轻抬起镜头,搅醒我沉吟的思绪时,我终于悟到,我不也同样在点缀她柔和吗?这其实是两个孤者间的相望。无需相识,相知,只需定格美的一瞬留作记忆。我知道,一个人总是仰望和羡慕着别人,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被仰望和羡慕着。这是生命的韵律在柔融着大地!
逃离的秋,柔软的冬,阳光是印在大地上一记最轻柔的吻。我所见的一切,都因为阳光之吻而容光焕发。柔软的冬季,家是柔软里的一个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因为一间小屋而如此踏实。在感受里越来越深入的放松,在放松里越来越精彩纷呈。精彩无须琳琅满目的陈设。只需一把百年老琴伴着一盏陈旧的白炙灯与更陈旧的熏炉所发出的光和热的温柔足矣。
当阳光消退,西沉于远山之际,近水的色彩在绚丽的波粼中渐渐灰暗;有了它们我的家依旧是温暖的,储蓄着带不走的阳光。这些光热,暖和而不灼人。
然后,等着更深的夜来临。寒气袭来,床,还是一个更柔软的去处。一卷被褥,一把弦琴幽梦,冬季的夜于沉静之音中起伏畅游。一曲作罢便睡着了,再听不见风。无谓的杞忧,在均匀的呼吸里软绵绵地化为乌有。我的床,是一只破春的晓舟。它就这样,载着我,游过柔软的冬。梦中,我见到一位姑娘在叠一方素白的手帕,柔柔地揣在怀中。在春燕掠过的一瞬间,她用一滴血,印成一朵淡红的梅,悄悄告诉我,别忘了那年曾经拥有过的一个,柔软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