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内心宽和的精灵行走在大地人世间

2023-11-12 17:25:16

 

一个内心宽和的精灵行走在大地人世间

 

艾翔(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布尔津,是千忽兰童年生长的地方,是最初滋养她美好艺术感知力的地方,也是这部小说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说起来我们是同乡,但是惭愧的是,我第一次知道布尔津、“看到”布尔津,是因为大三时期的班主任发布了去布尔津和哈巴河的旅游照,我才知道声名显赫的喀纳斯居然属于谦恭虚己的布尔津。几年后亲身体验,更加感到这座小城的舒适惬意。这不仅表明了我的无知,还可能是一个隐喻,关于这里生活的人的群体性格,或者说地区性格,这种性格在千忽兰那里得到了完美的继承和发扬。我感觉她的文和人应该是一致的,低调谦逊,不善言谈,内心缜密,就像这部小说呈现出来的,对话描写不多,心理描写却异常丰富,甚至是用情绪推动情节的发展,时而汹涌热烈,时而冷静缓慢。缤纷炫目的世界,定睛一看,竟然是现实和精神交融出的结果。

这十九部小说发表于全国各大文学期刊,《中国作家》《长江文艺》《清明》《滇池》《芳草》《伊犁河》《边疆文学》《南方文学》《四川文学》《三峡文学》《延河》《文学港》《长江丛刊》等。但其中又隐含的脉络,文气贯通,加上作者温润的语言,读来十分平顺,一路到底。小小说的迅捷,短篇的明快,中篇的铺陈和长篇的缱绻曲折蔓延,都能从这部小说中体验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小说连缀起来都是长篇,长中短篇的区分绝不仅仅是字数的差别和拼接。小说主人公的人物性格有不变的部分,也有变化的部分,其中变化的部分正是从不变的那部分演化而来。由于作家基本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主角同时就是叙事者,所以叙事语言的发展与人物和故事的发展保持了同步。小说开始,作者写到那个年代小城里的女孩因为家庭不同导致穿着不同,被人为划分出了不同身份。后来主角女孩不断寻找理想的情感伴侣,不断探索情感世界,叙事上从客观的描述逐渐过渡到充沛的主观世界的展现,其实也从侧面体现出了她希望突破身份界定、突破各种局限、尝试更多可能、不断强化主体性的心理与实践。内心戏越多,表明她对自己和世界的认知在不断增长。所以这是一个女性情感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女性成长、主动寻求情感慰藉的小说。

或许作家自己并没有刻意为之,毕竟她的小说到处弥漫着舒适、自在的柔软感触,但不能否认这种表面相对独立、内里隐秘关联的小说结构模式,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阅读时,人物一个一个跳出来,随着独立篇章的结束,出现的人物消失,新的篇章则有新的人物登场,身边的面孔闪烁而过,恰如生活本身的质感。并且消失的人物还会毫无预期地在几段故事后再次出现,区别是当初故事的主角变成了配角,或者配角上升为主角,也有可能出现在回忆里,这种随性的写法让我充满了兴趣,并不仅仅是随处埋伏的小惊喜。我们知道,中国是历史书写的大国,有悠久的史传传统。在这个传统中有很多书写体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代表的纪传体。在这种书写模式中,人物除了在作为传主的本传中集中呈现,还会出现在其他相关人物的传记中,如果想全面认识这个人,就需要统揽全书摘取相关信息进行比照与整合。当然一般小说的人物也不会像传统小说如《水浒传》那样“林冲十回““武松十回”的写法,也会时隐时现,但一方面相对集中,另一方面故事在一个长度内具有连贯性。正因为千忽兰的这部小说每一部分都具有相对独立性,因此人物形象的呈现更靠向这一史传传统。有趣的是,作家生长的边疆小城,自古以来是文化交融之地,足见我们民族文化的强大影响力。现在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汗牛充栋,虽然不乏精品力作,但也不必讳言其中也充斥着东抄西抄、人云亦云、不知所云的注水文章。这些注水文章看似引经据典,云山雾绕,真比不上千忽兰恬淡用心讲一个故事。正是因为有共同的文化基因,这部小说读起来才会如此惬意舒畅。

千忽兰与不少作家一样,对文学的热爱是全方位的,数年间她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方面均有成绩示人,并且实事求是地说(夸太好了怕别人不信)她在这几方面十分均衡,几乎看不出她究竟更擅长什么。她的诗和散文走出了边地写作的藩篱,如果考虑到新疆文学在这两方面的强势传统,会感觉到这一点难能可贵。既不是局限在小世界里的矫揉造作,也不是把生命衬托出渺小卑微的浩荡长空,而是在人与人的社交网络中体现独立的个体和人际关系中的个体,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只有在交往中才能确认“人”、“自我”和“个体”的存在,“集体”中才有“个体”,极端的例子就是狼孩不能算是完整意义上的人,从这个极端深发开,宅在家里也很难让个体完全呈现,“自爱”必须以“爱人”为前提,毕竟“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很多当下年轻人看来,《十九种情感体验》中的那些人或许多少有些难以理解,有必要花这么大气力去追寻爱的存在吗?即使是童年缺爱,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所以他们经常冒出一些矛盾的言论——“不会再爱了”以及“我又相信爱情了”,因为他们到底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要爱。每次开车上路我都感慨,天天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走在路上却不遵守交规,把命交到陌生人手里;又比如总说“要对自己好一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却不顾交规的责任认定条款,强行插队、抢灯、走非机动车道还理直气壮,出事必全责赔钱可能还会受到处罚,让自己陷入不利于守护个人利益的境地。同样,口口声声只有自爱的人其实很难说具有爱的能力,甚至因为没有互动导致无法洞察和确定真正的而非臆想的“自我”。作家在小说中让我们看到了一系列为爱勇敢探寻的人物,他们没有陷入自我小世界,而是不断与世界发生关系,通过认识世界来认识自己,通过开发世界来完善自己。

这部小说不仅仅在独特的形式下有贯穿性的脉络红线,更通过四个方面的统一将这些相对独立的小故事凝结起来。首先是生活地方与表达方式的统一。小说通过不断插叙,打断叙事流,用旧时光故意模糊时间感,同时强化空间感,这应当是新疆特有的地理和自然环境的影响。这种时空的交融模糊不是意识流,也不是“东方意识流”,却包含了对严格遵守逻辑理性的宏大历史叙事的反思。然后是诗性和日常的统一,哲思与生活化的统一。千忽兰的作品从来都不乏美感,这部小说尤盛。由于对话不多,情绪化的内心描写就占据了非常多的篇幅,意境的渲染可谓手到擒来。诗意的叙述以及诗意的意象,甚至让人难以分辨真实与虚构世界的边界。写到动情处,思维流、情绪流不能尽兴,散文化也不能满足,作者直接在小说里插入了诗歌,这种跨文体写作没有任何实验性的突兀感,一切都如自然那般自然。这样的诗意勃发,会让人很自然地想到张承志在19801990年代之交的转变期所作《黑山羊谣》、《海骚》和《错开的花》这三部后来被统称为《神示的诗篇》的中篇,因其稀少而在当代文学发展历程中显得格外独特。但千忽兰没有像张承志那样趋向彼岸世界,而是将脚步深深扎在现实的生活里,她让诗性、哲思和日常生活形成了一种巧妙的辩证,同时又各自安好。这里不得不说到第八章《爱情》这一部分,堪称这种巧妙辩证的典范,写得逸兴遄飞、意气奋发,更能自由出入于历史和现实,运斤成风,举重若轻。叙述者对历史的深刻反思,落脚点竟然是在个人的情感波澜,谁能相信与张承志拥有赫赫威名的《荒芜英雄路》有相似部分的内容(成吉思汗的卡增达坂),居然被千忽兰处理成了“大历史(游牧战争与历史地理学考证)+小历史(英雄人物情感问题)+个人经历(小说主角的爱恋)”的模式,并且加入了浓重的女性视角。最后则与此相关,是个人与世界的统一。叙述者说出了“阿勒泰在中国北方的西面。科尔沁在中国北方的东面。”其实是将历史、现实、时间、空间全部贯穿起来了,同时也将个体融入进了广袤的中国版图,传达出深深的对国族和土地的依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深切的抒情源自于个体的情感,可以说直接沿袭了郁达夫1920年代开创的抒情传统。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作家的处理方式。个人进入历史不完全是寻求历史唯物论,也不是启蒙主义,更不是宿命论或轮回观。从个人风格的角度来说,千忽兰确实做到了独立,正像她笔下追求情感的女性,有心理或情感依赖也不会动摇思想的独立。

有一句被说滥的话,就是写作要出于自己的本心。但现实中仍然不乏面向市场、面向人情、面向批评家或批评史写作的人,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也无意过多指责。千忽兰可以说是真的做到了这一条标准,当然这的确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算是她的一个表象吧。她引用的历史文本、宗教文本和文学文本,无论在叙述层面或是意识形态层面都并不对她创造的故事文本形成干扰,她一直保持了专心讲自己想要讲的故事的定力。读这样的小说,也会跟着一起变得沉稳、安心,屏息凝神全情投入,同时并没有任何阅读疲劳感。我边读边设想这部小说的阅读场景,可以是安静的书房,可以是充满烟火气的街道,也可以是匆忙的高峰期的地铁上,一起感受一个内心宽和的精灵行走在大地人世间。这是千忽兰创作的高适配性,也是她小说的魅力。

2023.4.25于天津

 

 

艾翔,1985年生于新疆乌鲁木齐,先后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武汉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阅读(0) 收藏(0) 转载(0) 举报/Report
前一篇: 后来的我们 后一篇:2024年开始了
相关阅读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