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艺术研究 |
现代中国艺理中的三个最根本的概念:文艺、艺术、美学,而今仍在重重的多义语用之中,而且还看不到结束的一天。三词的历史关联和学理上紧密关系,使一定要、实际也在交迭运用之中,三词在学科体系被分离在不同的学科门类之中,艺术学门类、文学门类、哲学门类中的美学学科。三个词的各种离合、交迭、缠绕,使之语用上甚为混乱。从学理和学科上讲,严肃的学术概念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呢?这除了中西艺理在互动中的复杂性之外,就要由汉语的性质来说明了。几千年来,中国人对于语言的态度、同时也是对于基本术语的态度,采用原则是:散文不别,对文须别。或曰浑言不别,析言须别。古代汉语的原则正与中国古代文化看待事物的原则一样,事物自始至终在时空中运动着,是活动的、有生命的。语言同样需要这种灵活性。比如,在中国的乐论中,一定关系到三个基本概念:声、音、乐。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讲得很清楚,声、音、乐三词如果一道出现,所谓“对文”,“则声、音、乐三字不同矣”,用现代汉语来讲,“声”是自然音响,“音”是把自然音响加以美的组织而形成的音乐,“乐”则不仅是一般的音乐,而一定是达到了本质性的音乐。但如果声、音、乐只个别地出现,所谓“散文”,则三字是可以互换的。如“《公羊传》云‘十一而税,颂声作’”这时“声即音也。”如《诗大序》中“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这时“音即乐也。”这叫“散则可以通”。 [1]其原理在于:声、音、乐这三词,都是指天地间具有统一性的音响,但具体为时空上某一点音响又可进一步细划,细划的目的是为了认识,认识的同时还要知道其在本质是有统一性的。因此,如果两个词或三个词一道出现(用于“对”),意味着作者要强调分别,如果只出现一个词(用于散),意味着首先是以音响的统一性去看,然后才是强调音响中的哪一点,而且这强调这一点时,也还是要从整体的统一性和贯通性上去看。比如上面引的《公羊传》的话,本来指的音乐性的歌(音),但为了强调这歌是出自内心的自然流露,而用了“声”。这里包含两个方面,首先把音乐性的歌作为音响的整体来看(即声、音、乐的共性),其次从文句上明显可以知道是歌(音)的时候,强调其自然性(这就与声具有共同性)。上面所引《毛诗序》(引自《礼记·乐记》)的话也是同一思路,哀以思的音乐是反映了亡国的现实,达到了本质,应为“乐”,但为了强调亡国现实只是作历史循环中的一段,是现象性的,因此用了“音”。这里重要的是,只有理解了古代汉语的本质和使用词汇的方式,才能对某一词汇在语用中的词义进行正确的判断。
中国语言学的散文(混言)不别与对文(析言)须别的原则,来源于中国人在语言与世界的关系,第一,语言要表现一物时一定要把一物与多物的关系,以及一物在宇宙中的关系同时体现出来。“须别”,是要把一物从与他物关系以及与宇宙整体的关系中相对独立出来,“不别”则是要把一物与他物关系及与宇宙整体的关联中体现出来。第二,一物始终处在某一时点的不变和时间流动以及由时流引起空间变化和此物本身的变化中,语言表现一物,应当要表现在时空中的不变与变化的合一。以上两点,不但出现了散文(混言)不别和对文(析言)须别这一语用的基本原则,而且在根本性的范畴概念的使用上,也是如此。在一物与他物以及与宇宙整体的关系中,在时点不变与时流必变的合一中,对基本概念应当予与灵活的运用。两位哲学家话,把这一特点精要地讲了出来。宋代哲学人张载说:“道则兼体而无累也。以其兼体,故曰‘一阴一阳’,又曰‘阴阳不测’,又曰‘一阖一辟’,又曰‘通乎画夜’。语其推行故曰‘道’,语其不测故曰‘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物,指事而异名尔”(《张子·正蒙》)。清代哲人王夫之说:“统此一字,随所用而别;熟绎上下文,涵咏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夕堂永日绪论·外编》)。知晓了中国语言学和语用学的特点,就可理解中国现代学人虽然一方面用现代汉语对术语进行严格界定的学术训练,但内心深处还内蕴着古代汉语的基本原则。中国学人面对艺理领域中艺术、文艺、美学这些基本术语的游移、含混、交迭、缠绕,其实是用古代汉语的浑言(散文)不别和析言(对文)须别,对基本概念采用“熟绎上下文,涵咏以求其立言之指”的灵活态度去看的。然而,我们又确处在一个中国与世界互动的现代汉语氛围中,因此,一方面必须对古代汉语语用原则有自觉意识,另方面应将之与西方学术语言的清晰要求有自觉意识,方可以对艺理上的混乱和不乱有更好的理论自觉。
当我们知晓了而今中国的艺理有文艺和艺术的并置、交迭、缠绕,以及二者与美学的关联和牵扯,那么,中国艺理的面貌是怎样的呢?我现在是在高校讲艺理,且以高校的学科体系为基本框架,来讲中国的艺理总图,由于高校的学科体系目前来讲,对其中的知识话语影响最大。以之为框架,也最有现实效用。以高校的学科体系为框架的中国艺理图,似应如下:
首先可分为大中小三个层级,“小”的艺术即各个艺术门类:包括艺术学学科中的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电视剧、美术、设计和非艺术学科中的文学、建筑、园林。中的艺术,包括艺术学学科中的艺术和非艺术学科学中的艺术,即文学学科中的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工学中的建筑学、城乡规划学、风景园林学,农学中的园艺学。“中”的艺术即可指作这艺术学科总体的艺术,也可指非艺术学科(即文学、工学、农学)为整体的艺术,“大”是艺术即中国以文艺为总名、西方以艺术为总名的艺术总体。在西方的观念中,大的艺术等于美学,在中国的观念中,大的艺术仅是美学的一个部分。因此整个艺理,就是以作为整体的文艺或曰艺术或曰美学,作为研究对象。因此,艺理要讲的就是文艺=艺术=美学之理,即大的艺术之理。在整体之下,按中国的学科体系,分为艺术学科中的艺术门类,因此,艺理既要讲艺术学科的艺术之理,也要讲非艺术学科的艺术门类之理,即“中”的艺术之理。前面讲了,在这一层面,中国的艺理有点乱,即有的受学科体系误导,只主讲艺术学科的艺术之理,不讲非艺术学科的艺术之理。最后,是各个艺术门类的门类艺术之理,既包括艺术学科里面的艺术门类:音乐、舞蹈、戏剧、影视、美术、设计。也包括非艺术学科中的艺术门类:文学、建筑、园林。
以上就是我们的艺理课应当包括的内容。这里还有一个美学的问题,如果美学等于艺术哲学,那么,美学已经内蕴在里面了,如果美学不仅等于艺术哲学,那么,只讲了一部分美学即所谓的艺术美学。然而,美学等于还是不等于艺术理论的关键点在于,是用区分型的观点去看艺术,还是用关联型的观点去看艺术。在这一纠缠里,又只有把美学讲清楚了,艺理才会明白。因此,正如本讲前面就说过的。我们的艺理课,要讲的是艺术-文艺-美学之理。艺术、文艺、美学这三个艺理的大词,本就在现实中活泼泼地流动着,本课程将之关联起来按其本来面目灵活运用,本课程对这三个大词,可作如下归纳:美学(aesthetics)即美(beauty)之理(aesthetics);艺术(因为西方艺术是区分型的)即人类之美的艺术体现;文艺(因为中国文艺是关联型的)即人类文化的艺术体现。因此本课程分为三大部。第一部分:美之理,主要与美学对接,但围绕着艺理去讲美学,同时从中西印三大文化的不同美学体系,去思考与美学紧密相关的中国当今的艺理何是这样的。第二部分:艺之理,主要与艺术理论对接,首先从西方艺理把艺术作为追求美而来的相对独立体系,同时参考中国艺理和印度理艺把艺术关联到文化来讲这一相对独立的艺术特点,也可以说是从艺术本身的结构去讲艺术;第三部分:文之理,把艺术与文化境界对接,主要参考中国艺理和印度艺理,从艺术与文化的关联去讲艺术。因此,本课讲的艺理,不是当今中国学科体系的艺术学的艺理,乃而西方文化的艺术之理,或曰中国现代文化中的文艺之理。而这一理又关联着美学(艺术-文艺的目的是追求美)和文化(美与文化有内在关联且艺术何以为美是由之决定的)。只有从美学、艺术、文艺这三个方面展开,一个具有世界胸怀的艺理景观方全面地呈现出来,从而使我们对当下,无论是西方、中国还是世界,都还正在复杂演进而远未定型的“乱石穿空、惊涛插岸,卷起千堆雪”的艺理大潮,有一个基本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