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早期文明中的不同类型和演进特色(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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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第一类。秩序宇宙从杀死混沌中产生。在苏美尔的另一创世神话中,祖始鸟领导着黑暗和混沌之龙,战神尼努尔塔代表着光亮与秩序,二者为究竟应由谁掌管着宇宙的命运簿,展开了殊死斗争。这一资料在巴比伦时代被改写为,代表秩序的马尔杜克和象征混沌的泰亚玛特展开了剧烈战斗,这一激战在公元前885-880年亚述宫殿的壁画中,马尔杜克除背上有双翼外,全为人形,泰亚玛特是龙头鸟身狮爪,全为兽形。最后马尔杜克杀死了泰亚玛特,并用她的身体的各部分重新创造了秩序井然的宇宙。西文的cosmos(宇宙)一词来自于希腊语κόσμος (kosmos),词义为order(秩序),其反义词即chaos(混沌),希腊思想中,宇宙就是从混沌中开辟出秩序。这一律则在希腊神话中体现为新神对旧神的杀死。在赫希俄德《神谱》中,宇宙之初是Chaos(混沌之神卡厄斯),卡厄斯生了地母盖亚(Gaea)、深渊之神塔尔塔洛斯(Rtrbus)、黑暗女神尼克斯(Nyx)、爱欲之神厄洛斯(Eros)。这里混沌中内蕴着黑暗、深渊、爱欲,可参照后来东方佛教的嗔(暗)、贪(深)、痴(欲)去理解。进化的主线是地母,地母生了天空乌拉诺斯(Uranus)与海、山等多神,乌拉诺斯成为宇宙的主神。参照玛雅神话,可称为第一代宇宙形成,暗、深、欲占有了宇宙的主调。乌拉诺斯和盖亚生了克洛诺斯(Cronus)与其他神。克洛诺斯是既是十二堤坦神是最小,又是时间之神,杀父而成为宇宙之王。可谓第二代宇宙的形成。再后来,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又按照其父的逻辑,杀其父,又杀死盖亚和塔尔塔洛斯所生的恶龙,成为宇宙之王。可谓第三代宇宙的形成。这里,从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是一代代杀父而王,到宙斯时,不但弑父,而且杀了祖父之母所生的恶龙(混沌的象征),透出了否定-前进的希腊主题,早期文化在希腊是从不断的否定中形成。从最初的混沌所生的黑暗和深渊到宙斯杀死的深渊之子恶龙,漏出了秩序要杀死混沌才能产生和形成的希腊律则。
第二类,秩序只是在本质上战胜了混沌,而并不能消灭混沌。在埃及神话中,荷鲁斯代表繁衍、法律、秩序,塞特象征沙漠、风暴、混沌,荷鲁斯战胜了塞特,但不能消灭塞特。秩序与混沌的斗争是会反复出现的永恒的斗争。这一思想在汇入希腊文化和后来的西方文化后,被总结为:每一次秩序对混沌的胜利,都会把宇宙-秩序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然而,埃及神话这一思想还包括着另外的内容:太阳神是埃及的主神,代表了宇宙运行的秩序,太阳神每天早上从东方升起,在白日的光明中乘舟绕天而行,晚上从西边落下,进入冥府的黑暗之海,穿越向东,以便第二天从东方升起。混沌之神阿波菲斯化为巨蛇,每天蛰伏在地平线下方,吸吞着正在降入冥府的太阳神,而且要阻止其第二天重新在东方升起。在埃及壁画中,可以看到太阳神化作猫,与蛇形的阿波菲斯搏斗,蛇虽然每夜皆败,但又杀之不死,屡败屡战。因此,太阳神每一夜的冥府之行,都充满艰辛的斗争。这里,代表秩序的太阳神和象征混沌的巨蛇的斗争,每夜出现,不停不息,但不是战胜一次便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的上升路线,而是夜夜如此,每每重复的循环规律。在伊朗神话中,是一个似为三界实为二界的宇宙,上面的天界是光明之所在,由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统治,下面的冥界是黑暗之所在,由安格拉·曼纽统治,中间是虚空之气,但空界不起作用,整个宇宙就是玛兹达与曼纽之间的善恶之争。虽然《阿维陀斯》和《班达希申》从大历史角度,讲了第一个三千年,光明与黑暗相隔,第二个三千年,善神创造了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物质世界,第三个三千年,恶神的黑暗与善神的光明相争,第四个三千年光明之善战胜了黑暗之恶,但最后的胜利只是在遥远的未来,而当前所在,正是光明与与光明的反复斗争的世纪。
第三类,混沌在新秩序中得到升华,而进入到宇宙秩序之中。印度和中国在本质上都属于这一类型。印度神话有多种讲述,最后都趋向对混沌的升华之路。因陀罗的故事本与弑杀相关,因陀罗弑杀了最初的宇宙之王也是自己的父亲尤达斯,又杀死了第二代宇宙之王伐楼罗(Varuna),伐楼罗是由水神而升上宇宙之王的,宇宙最初是水,伐楼罗象征了原初的混沌,因陀罗还杀死了代表水源的恶魔弗杰多。这样,因陀罗成长为宇宙之王的故事仿佛已经是一个秩序杀死混沌的故事了。然而,因陀罗故事有两点显示了印度思想的特点,一是伐楼罗来源于水神而且也是宇宙秩序的建立者,这样,因陀罗不仅杀死了混沌同时也杀死了秩序。二是因陀罗作为战神,其战斗历程从所向披靡到屡遭失败,最后被排斥在宇宙三大神之外。这两点透出了,因陀罗作为正面形象最后被否定,其实是希腊型的秩序杀死混沌的原理被印度思想所否定。印度思想的特点,从伐楼罗故事漏透出来。伐楼罗是水神,代表了原初的混沌,当他由水神而升为宇宙之王时,带给印度了两个东西:一是犁多(Rta),一是摩耶(maya)。犁多类似于一种宇宙秩序。犁多之座位于最高的苍穹。宇宙的创造是与犁多相符合的,诸神的活动是依照犁多而行。伐楼罗是在犁多的房屋里长大的,他热爱犁多,见证犁多,他就是犁多之王,是秩序的规范者。伐楼罗手中握有一根绳索,用来捆绑天上地下的神人的,无论伐楼罗用绳绑住了任何东西,都先打一个结。这些绳被称为伐楼罗之结。这绳是秩序的象征,绳中有结,突出了秩序的明晰性。伐楼罗从水神上升到犁多之王,透出了印度的原初之混沌已被升华为新的宇宙秩序。因陀罗之能杀死犁多之王,在于犁多只是印度宇宙的一个方面,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面。最重要的一面就是伐楼罗带出来的另一个东西:摩耶。摩耶即是幻术,又是通过幻术而产生出来的幻相。《伐楼罗赞》中讲了伐楼罗用幻术创造了宇宙:“彼以摩耶,揭示宇宙,既摄黑夜,又施黎明……现身大地,创立四维……彼行宇内,处处现身。”[1]
犁多是宇宙中的法则,宇宙及其法则又都是由幻术所产生出来的幻相。宇宙为幻相,其本质为空。吠陀思想中的幻与空正是原始混沌的升华。伐楼罗不是用秩序去杀死混沌,而是把混沌升华为以摩耶为核心的思想。不从秩序的角度思考宇宙,而从幻相的角度思考宇宙,印度思想将之归结为一个本体性的梵(Brahman)。一方面印度宗教的演化,形成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主神,梵天代表创造,毗湿奴代表保持,湿婆代表毁灭,透出的正是圆的循环秩序。但这秩序不是最后的本体,神系和宇宙都是由梵幻现出来的。这样在印度思想中,包含了两层观念:在现象层面,是秩序与混沌的斗争,秩序因战胜混沌而产生出来。在本质层面,现象上的秩序和混沌都是由梵的空性所产生。结合两层,就构成了:空性的梵-秩序-混沌这样一个两层三面的结构。梵的空性,在现象上与混沌相似,在本质上不同于混沌,而具有哲学的意蕴。可以说,梵之空,来源于原始时期的混沌之灵,但却将之提升到早期文明的神的高度,同时还是对神的一种新的理解。这是一种不同于地中海文化对秩序与混沌的理解。因此,梵文的宇宙一词为jagat,不像西文的cosmos(宇宙)那样彰显秩序的本体性,而是强调宇宙由神或梵或因缘而幻出和幻归的时间性。在印度,由神而来的秩序不是本体的最后的,而是要由之引向秩序后面的更深的思考。再来看中国,中国神话经轴心时代理性化浪潮,其本来面目被极大地遮蔽,但仍然在各种文献中有所漏透。《山海经》内蕴着一个以山水为中心甚为丰富的天地神系,宋玉《招魂》露出曾有一个丰富的冥界神系,屈原《九歌》把天地神系以一简要结构透了出来,学人对三部反映了早期文明时代的神系,有不同的结构解释,但对其有着严格的体系却是共识。把早期文明的众神往前追溯到原始之灵,就是混沌。《庄子·应帝王》讲,中央之帝是浑(混)沌。之所以为浑沌,是其身上没有视听食息的七窍气官。《山海经·西山经》讲浑敦(浑沌)是一个名叫帝江的神鸟,特征是,“无面目”和“识歌舞”。联系到《三五历记》“天地混沌如鸡子”和《淮南子·精神训》“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幽幽冥冥,茫茫昧昧,幕幕闵闵,鸿濛澒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沌生。经天营地”,可以拼出中国原始社会之灵的形象,无面目但以鸟或鸟卵的形象出现。《庄子·应帝王》的混沌故事接下来是,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为无面目的浑沌开七窍,一天开一窍,七天后七窍开出,但浑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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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语汇中,天南地北,南海帝即天,北海帝即地,这里讲的是天地生而浑沌死。这就是《淮南子》里讲,二神自混沌中产生,高诱注曰:“二神,经营天地之神。”
儵和忽又是时间,《庄子·太宗师》有“往来儵忽”,《九歌·少司命》有“儵而來兮忽而逝”。联系到希腊杀父的克洛诺斯是时间之神,可知时间的前进和天地的出现,意味着混沌的必然死亡。从文字学上看,原始时代,巫、舞、無,三字相通,仪式中的巫者之舞,其意在無,無既是宇宙的本质,即原初的混沌,以及由之而来的原始时代之灵。而神字,从原始时代的圆转无形之,类似于原初的混沌,到后来以天象为主的申,到实体化的神。因此,从巫-舞-無和
-申-神,都体现了从原初混沌基础上进行了时代性的提升。在《庄子》里,天地二神主观上不是想杀死浑沌,而是想报答浑沌。中国文化的特点正是在这里漏了出来。后来新世界的中央之帝成了黄帝,毕沅注《西山经》讲,帝江就是帝鸿,杜预注《左传文公十八年》讲,帝鸿就是黄帝(“帝”是后来之称,从原始之灵演进到神之时,盖用“神”字,《后汉书·天文上》引张衡《灵宪》里就是如此称的:“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黄神轩辕于中”)。可以从本质继承性上讲两位中央之“帝”的关系。黄帝居昆仑,昆仑意义混沌,王逸注《天问》说昆仑是元气所出,正同构于宇宙最初的混沌元气。黄帝号轩辕,吴泽顺论证,昆仑山即员(圆)丘,圆丘即有以前浑沌的初形,又是后来祭天的坛状,还是车马上的圆形帝盖。轩辕帝即环圆帝,在本质上与浑沌同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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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从浑沌的死亡中产生,而以昆仑、轩辕、四个脑袋(象征天地的四方)的衣饰出现,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神像。然而在其形成实体的同时,却在本质上保持了浑沌的深层内容,有着对宇宙本原和天地本质的尊敬,黄帝在从神性的四面头饰向理性化的华夏衣冠的实体演进中,原始的混沌也同时也随着时代向哲学观念升华。这就是后来《老子》(第十二五章)讲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也是《管子·内业》讲的:“凡物之精,此(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以及《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讲的“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由此可知,当中国思想从原始之灵向早期文明之神演进之时,把源始的混沌升华为一种具有宇宙本质性的虚体。因此,中国的宇宙与希腊的cosmos和印度的jagat在名称上不同,被叫做“天地”。由原初混沌升华而来的气,布满并运转在天地之中。
早期文明出现的三种宇宙类型,同时又意味着三种因宇宙不同而来的神的不同类型。进一步细析,前两种类型都确定了秩序与混沌的敌对战争关系,可以归为一类。后一种类型,虽然在提升混沌上的共同的,印度由混沌而来的空与梵和中国由混沌而来的无与气,都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但如此提升后的宇宙结构和神的性质却有本质的不同,印度的宇宙和神在本体上都是幻相(maya),似实而空,中国的宇宙和神在本体上虽是无是气,而却是实在的存在,无-虚-气都是存在的方式,是有无相生,虚实一体的存在。这样,在前二归一和后一分二之后,神的世界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地中海型的内外皆实的神,印度型的本空幻有的神,中国型的有无结合的神。
从三大文化在早期文明的神的形态,已经可以预示在轴心时期哲学产生之时,三大文化之神在向帝的演时中形成的不西方的God (帝)、印度的Brahman(梵)、中国的与西方之帝和印度之梵既相同性又有不同特点的天。此乃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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