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性-禁:中国远古琴瑟在音乐与文化中交织演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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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春官宗伯下》讲六代之乐,与琴瑟相关的,按仪式中主祭的顺序排列,把云门之琴瑟与祀天相配,空桑之琴瑟与祭地相配,龙门之琴瑟与享祖相配,透出了琴瑟在三个历史时期中的区分,空桑之琴瑟在文献中是与颛顼关联在一起的。《吕氏春秋·古乐》讲:“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颛顼-空桑-琴瑟成为远古文化中的关联甚广的主题。颛顼在文献上:《史记·五帝本纪》《山海经·海内经》将之作为来自西北的黄帝之孙,《帝王世纪》《山海经·大荒东经》则将之作为来自东方的少昊系统的“孺帝”,《吕氏春秋·孟冬季》《礼记·月令》将之归为北方之帝,《离骚》中被南方的楚人尊为先祖。这里透出的是:颛顼乃一位把东西南北都结合起来而对东西南北都有影响的巫王。空桑是颛顼的仪式中心,同时又以这仪式之名喻指其领地。《路史·卷三前纪三》:“空桑者,兖卤也,其地广绝。高阳氏所尝居,皇甫谧所谓‘广桑之野’者。” 《山海经·大荒北经》郝懿行疏引《启筮》:“蚩尤出自羊水,以伐空桑。” 《淮南子·本经训》“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两个曾进攻颛顼的族群,蚩尤族在东南,共工族在西北,透出是颛顼与东南和西北在政治上的互动。颛顼出生和成长的若水和空桑,在观念体系中关系到东方日出处的扶桑和西方日落处的若木,漏出的是颛顼与东西两方的互动。蚩尤族的出发地羊水即阳水,与之相对,空桑的重点在空,隐喻着蚩尤在“以阳攻阴”,共工族用水为进攻之器,水为阴,与之相对,空桑重点在桑,桑即阳也,象征着共工“以阴攻阳”。透出是是颛顼居于阴阳互动的中心。空桑作为与东南西北进行着全面互动的颛顼的仪式中心当然应有包容天地的气概。《山海经·大荒南经》郭璞注引《启筮》描述这一仪式中心是:“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在这由日月之母的羲和指挥日月运行,而使天地有晦明变化,让一年中八方之风按时去来的宏大仪式中,琴瑟占有了主要地位。郭璞注《东山经》和颜师古注《汉书·礼乐志二》都说空桑有做琴瑟的佳木,郭璞注《大荒东经》说空桑的壑中有琴瑟,郝懿行注此经则说琴瑟是颛顼的乐器。其仪式中的景象,应如《汉书·礼乐志二》呈现的“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因此在《周礼》对六代乐的总结中,“空桑之琴瑟”得到强调。想颛顼当年在空桑“乃登为帝”的就职仪式,应是这样在体现天地规律的琴瑟之乐中举行的。与颛顼紧密相连的空桑,既是领土(邦国)之名,也是仪式中心的地点(山)之名,还是山中神木之名,更是用神木所造的琴瑟之名。最重要的,空桑琴瑟所内蕴着的独特的观念内容。多种文献把颛顼-空桑-琴瑟关联起来,透出的远古历史动向是什么呢?从远古观念演进的宏观背景看,要点有三:
第一,远古天地关系的变化与社坛体系的确立。颛顼进行《尚书·吕刑》《国语·楚语》所追述的“绝地天通”的仪式改革。以前各地各家的巫都在山型仪式中与天沟通,得神法力(如《淮南子·墬形训》讲的“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现在通天仪式的权利只有作四方盟主的颛顼拥有,各地各家之巫王只能与自己领土范围内的地神沟通,仅获地神的法力。文献中与颛顼争帝的共工,战争失败之后而触不周之山,亦可作为自毁通天圣地的绝望之举。颛顼重振天地秩序,应是远古东西南北中各族群在武力和智力的博奕中产生的政治结果,主要体现多层级的社坛体系的建立:颛顼掌控的仪式中心为大社,有通天的权利且兼象征天下所有土地,东西南北各大中小族群的国社和村社,无通天之权,只有沟通族群所在领土的社神之权。 [1] 颛顼改革是在名为空桑的社坛进行的,是在琴瑟之乐中进行的,由于颛顼的权威和影响,一方面,空桑之名成为多处社坛之名,《山海经》的《东山经》和《北山经》都有空桑之山;另方面琴瑟在东西南北的地位都得到极大的提升。当然这也与琴瑟之弦内蕴的乐律象征天乐,从而具有天地运转之数的普遍规律。后来舜的“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尚书·舜典》)即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
第二,社坛的繁衍功能与琴瑟的结构内容。颛顼时代仍是一个随母居的知母而不知父的时代,但同时又是由女性为主向父性为主的转变和由以血缘为核心到血缘加地域为核心的转变时代。此时代的标志是各族皆为自己确定一位祖先,这一祖先的追溯只能是到一个作为先妣的女人,最典型的是商的简狄和周的姜嫄。这位女人就是作为族群生命之源的社神。最古之时,族群的产生,由动物而来,所谓图腾观念,三皇之时,天的观念占有最要地位,如郑玄注《礼记大传》所说:“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星之精以生。”进入五帝时代,女祖先作为社神在族群的生命繁衍在占有主导地位。在对文献的细读中,可以发现,与简狄和姜嫄同类,禹之母修己,舜之母握登,尧之母庆都,颛顼之母女枢,都是社神。与之相区别,由之而上的黄帝时代的螺祖和伏羲时代的女娲,虽然与社神有相同的功能,但具有非人的特征,螺祖是蚕神而女娲是蛙神。由颛顼绝地天通而来的社神的重要特点,是把天地的繁衍功能集中在一位女性的社神中,而对族群的繁衍进行了新的神圣化和仪式化。社坛作为颛顼时代仪式中心,正是围绕生命繁衍的观念而进行组织的。当时社坛的地理特点,具体如何,难于知晓,但从各类文献透出的几个重要要项:颛顼之虚:若水、空桑、玄宫。这些词汇既有天文的含义,又有地理的特点,如将之与《海内西经》里黄帝的昆仑之虚作一参照,虚是高山,由水环绕,山中有大木,有巫、有鸟、有兽,为“帝之下都”。颛顼之虚也是由水环绕的山谷,没有强调昆仑之虚的怪鸟怪兽,专门突出了谷中的空桑和玄宫。空桑之树,即远古以来以天为中心的宇宙树,桑作为宇宙树,有过广桑(《路史》引皇甫谧语)、穷桑(《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杜预注)、扶桑(《山海经·海外东经》[2] )等多种名称。穷者中也,突出的是宇宙树的中心性;广者大也,强调的普遍性;扶桑乃日出之树,强调的是太阳升起带来的天地间生命新生与宇宙的运行。在颛顼的仪式中心,名为空桑,承接了上面三种意义,而将之转为和凝聚成社树,彰显的是与社神相关的繁衍本质。空桑可作多解,可释为,巨大的桑树,中间已空,也可释为,茂密的桑林,灵光从桑叶中透下。但社神和生育成为仪式的主体。空桑所具有新特点使之成为了一个固定象征。颛顼之后几百年的商初,不知父的伊尹,生于空桑;伊尹之后几百年,不知父的孔子生于空桑。可知这一新名对以后的巨大影响。玄宫之玄,与颛顼的起源有关,颛顼来自北方,《吕氏春秋·有始篇》说:“北方曰玄天”,北方之神曰玄冥,也许因颛顼融合东西南北各族的成功,玄又成为宇宙的本体,扬雄《太玄经》曰:“布玄者,幽离万类而不见形者也。”高诱注《淮南子·本经》曰:“玄,天也,元气也.”《春秋繁露·重政》:“元者为万物之本。”在社的观念中,玄宫之“玄”与空桑之“空”一样,都突出生殖的含义。在本体论上,后来《老子》中讲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应与颛顼的玄宫有关。从现象上讲,《礼记·月令》讲社神仪式是在春分这一天玄鸟出现进行。玄宫就是《诗经·鲁颂·閟宫》里的閟宫,毛传曰:“閟,闭也,先妣姜源之庙,在周常闭而无事。”《艺文类聚》卷八八引《春秋·元命苞》云:“姜源游閟宫,其地扶桑,履大人迹生稷。”
空桑和玄宫闪耀着社神的生殖繁衍之观念,颛顼的形象,除了如《竹书纪年》中“首戴干戈”的威武之外,同样流动着社神的生殖繁衍之灵气。颛顼被古文献归在北方,对应天上十二次中玄枵,玄枵即天鼋。邢昺疏《尔雅·释天》曰:“北方成龟形”,《淮南子·天文训》曰:“北方水也……其兽玄武。”玄武后来演化为龟蛇相缠,正是一个交合形象。《山海经·大荒西经》把颛顼说成可以进行鱼蛇互变的鱼妇:“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正如空桑之桑,自黄帝时代螺祖为蚕神,一蚕产蛹千千万万,与蚕相连的桑隐含着繁衍象征,鱼也因一鱼产卵千千万万,成为繁衍的符号。颛顼的形象多变是与其成为社神相关的。社的内容是什么呢? 《礼记·月令》:“是月也(仲春之月),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这虽然是社坛演进千百多后的情况,但通过其中的要点,仍可看到社坛之礼初期的大致情景:首先,玄鸟(燕子)在春分时到来,激发出人的春情(春分为“启”)。与之相应,玄鸟在秋分时离去(秋分为“闭”)引发人的愁绪。在风凤一体的观念中,玄鸟不仅象征天之元气运转,而且是天之音乐,琴瑟之中,琴属阳而瑟属阴,从生命繁衍角度,琴开启春会之激情,瑟关联着离别之思念。社把天、鸟、人、琴瑟组合了起来,并将之神圣化了。在春分之日里,巫王带着配偶到高禖之前进行交合(行高禖之礼),行礼中带着象征交合的饰物:弓矢和弓套。这里应有悠久传统,琴瑟来源于弓,琴体上的共鸣箱形成于匏。琴古音读如空[3] ,空桑,即琴桑,暗隐着在桑树下琴乐中的交合。前面讲过,琴在起源观念上与北斗相关,从北极匏瓜(现在应为作天之根的玄牝)产生的元气(玄气)随玄鸟而至,把天之乐音撒在空桑(琴桑)之下,族群的首领戴着玄鸟的装饰带头开始交欢。然后,如《周礼·地官·媒氏》的:“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那样,整个族群的男男女女在以琴瑟为主的音乐中的进行交合。琴瑟因进入到高禖之礼也让高禖的观念内容进入到自身之中,而跃上了乐器体系的高位。闻一多和陈梦家都讲了,高禖就是社神,就是高唐、高堂、高丘、高陂、高陵、高密、高阳、阳台,就是密崖、閟宫,以及各类与之相关的台、观、馆、宫。[4] 因为高阳即即高唐即高禖即社神,从而闻一多断定颛顼是女性,龚维英写了《颛顼为女性考》[5] ,张开焱则说为“两性同体”。[6] 应都讲出了高禖之礼中的一些重要片断。对于本文来讲,重要的是,颛顼对高禖之礼的观念体系建构,使琴瑟与高禖的观念内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既造就了琴瑟在这一时代的高位,同时又促使琴瑟在夏商周以后的边缘化。颛顼时代是一个东西南北各族大融合的时代,也伴随着剧烈的战争(颛顼与共工争帝)和艰苦的重建(颛顼的绝地天通),重建中的主要关切应有两点,族群融合与人口繁衍,作为社神新观念的结果,是文献中颛顼的后人特多,如姜亮夫所说:“后世得姓称名之民,无一而非颛顼之后矣。”[7] 社作为绝地天通后重建的标志性成果,在东西南北各族中在本质相同的基础上又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墨子·明鬼》讲的燕有祖泽,齐有社稷,宋有桑林,楚有云梦,就是在“男女之所属而观也”的本质相同上,而各有地理特征和命名上的差异,皆为颛顼时代社神观念而来的传统。
自颛顼时代把社坛与琴瑟连一起,让琴瑟登上音乐和文化的高位之后,按桓谭《琴道》的举例,得到以后历代圣王贤人的承传:尧有《尧畅》、舜有《舜操》、禹有《禹操》,由之而下,商之微子,周之文王,皆有琴曲[8] 。这里桓谭对琴的内涵,只按照汉时琴的新位,进行道德高位的读解。《史记·五帝本纪》讲尧舜时代,却透出了琴的权力象征内容:当尧决定把帝位传给舜时,给了舜三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自己两个女儿、絺衣、琴。而舜之弟象在设谋害舜而自以为得手之后,宣布自己要得到的东西是二,尧之女和琴。这里漏出两点:一是琴与帝女的权力内容,二是琴与男女的内在关系。将之与前面的资料结合,可以推想,琴瑟在以社坛(高禖)为核心的文化中,内蕴着三项紧密相关主要内容:一是由琴律内含的乐律体现着天地之道。二是琴瑟进行彰显巫王的政治,三是琴瑟进行把男女交合赋予了族群繁衍的神圣意义。而后世对舜之琴只讲“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对琴在当时的内容已经有所遮蔽。
[1] 李学勤主编《礼记正义》(下)“祭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1304页)“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日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
[2] 《山海经·海外东经》:“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3] 参 牛龙菲《古乐发隐》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 第20页
[4] 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载《闻一多全集》(一),三联书店,1982,第81-116页,陈梦家《高媒郊社祖庙通考》载《清华大学学报》1937年第3期
[5] 参 龚维英《颛顼为女性考》载《华南师院学报》1981年第1期,
[6] 参 张开焱《颛顼的双性同体特征及其文化意义》载《江淮论坛》2008年第1期
[7]
《姜亮夫全集一》(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第182页):“颛顼一称当为北土方言,传世已久,尤莫知其本义矣。又自诸传说考之,则《史记》《帝系》《世本》《秦记》等书凡舜、夏、秦、楚、陈、田齐、及杞、越、东越、闽越、匈奴、赵及《郑语》之祝融八姓,皆颛顼之后。上世诸大国莫不为颛顼之后。又《大荒经》有季禺,《西经》之淑土,《北经》之叔,及苗民,四夷之民,亦皆颛顼之后,文公十八年《左传》亦言:‘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之说,则后世得姓称名之民,无一而非颛顼之后矣,在此机微何在,全属史家堆集之说乎?”
[8] 参 桓谭《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