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分析美学精神的普遍性

对美的本质的批判，在分析美学中最为鲜明突出。但也出现在与分析美学不同的、甚至严重对立的哲学、美学流派中。下面就选几个典型的流派来考察：

自然主义美学家杜威在《艺术与经验》第六章“实体与形式”中说，美是传统美学中的主题，而自己的书却几乎没有提到美。为什么呢？因为，美，正确些说，是一个情感词汇。我们见到一片风景，一首诗，一幅画，会感动地说：多美啊！但传统美学却把它硬变成特殊的客体。这是错的。美，作为情感词汇，是最不可分析的，从而也是理论中最不能用来说明或分类工具的概念。用于理论，反会成为一种障碍。如果这个词在理论上用来表明某一经验的全部美学素质，那么最好还是去研究经验本身，并表明这些素质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这是一种与分析美学接近的从语言上进行批判。

再看解构主义。按德里达的思路，美的本质追求，是获得美是什么是精确的语言表达。从语言本身的性质看，这是不可能的。一个词的意义并不在该词之内，而在该词与其它词的区别。美之所以是美，因为它不是秀、雅、媚、丑、恶、怪------美的意义只是在与相关词的区别中才显出来，美实际上是诸符号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的产物。要寻找一个词的意义，查字典，看到的是用其它字来解释这一个词，这其它又须另外的字来解释，结果是由一个字而发现更多的字。从理论上说，这一字的传递过程是无限的，又是循环的，如查“美”，《说文解字》里：“美，善也。”再查“善”，“善，美也。”因此，不从现象而从本体上说，意义分布在整条字链上，它无法轻易确定，是悬浮的，被拖延着，一个字把我们传给另一个，再传给下一个，它的意义不断地因后来字的渗入而微微地改变。语言不是一个规定明确、界限清晰的结构，而是一个复杂的网状结构。任何一个关于美的本质的定义，当它在进一步阐明自身的时候，往往会被自己的阐述所颠覆。更主要的是，美的本质追求是建立在西方传统的语音/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想之上的。语音/逻各斯中心主义相信某个终极的词，可以作为我们一切思想、语言和经验的基础。这个终极的词超越于整个思想和语言体系之上，不会受到该系统中语言区分性的影响。德里达认为，这是一种幻想。没有任何概念不被卷入无始无终的意义游戏之中，任何第一原理都逃不了被解构的命运。这也是一种从语言着手进行的批判，但是将之与对第一原理的批判结合在一起的。

再看法兰克福学派的哲学批判。阿多诺在《否定的辨证法》中，公开声明要反对体系。体系的特征就是追求绝对真理，体系的建立者总是自认为自己是绝对真理，必然要否定体系以外的真理。因此，体系同时就意味着僵化。追求体系首先表现在对第一原理的追求上。建立体系的人总是先找出第一原理，然后从第一原理推出自己的体系。美的本质追求就是第一原理的追求，这种追求者必然只把自己对美的定义才看成是真理，反对与自己不同的他人对美的定义。追求美的本质的人，也就是认为自己能够获得绝对真理的人，也就是必然要走向僵化的人。美的世界是运动的而非固定的，是发展的而非不变的，是多样的而非单一的，它不可能在某个时间被固定在一个僵化的公式里。因此，美学理论要获得真正的真理就必须放弃体系的追求，放弃对美的本质的追求。

以上的三种批判，都是用否定本质的方式对美的本质的批判。还有两种批判是用肯定本质的方式对美的本质的批判。这就是海德格尔和巴尔塔萨的批判。二人的理论，我们放在其专章中去讲。这里只讲其基本要点。

海德格尔认为美的本质是存在的，只有如此，一切审美现象才能得以说明，但美的本质又是不能去定义的。因此，传统美学要对美的本质下定义，是错的，下定义并不能得到美的本质，反而遮蔽了美的本质。因此，海德格尔用一种肯定美的本质的方式批判了传统美学的美的本质。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美不是用传统学问中的逻辑/技术/工具去获得的，而是用超越于逻辑/技术/工具的思/言/诗去体悟的。

巴尔塔萨是神学家，他认为正如上帝是存在的一样，美的本质是存在的。但是美的本质是不能定义的，正如上帝是不能定义的一样。因此，美的要义主要不在客体，也就不能用关于审美客体的学问去获得，美的要义也不是主要在主体，因而不能用一种审美心理学去获得。美是上帝的光的闪耀，更是我们瞥见了上帝的光的闪耀，因此，美是一种“相遇”，我们与上帝之光相遇。既是相遇，就不是一个逻辑/学术/技术所能把握的，因此，传统美学关于美的本质的做学方式是错的。

由上可见，当代西方美学对美的本质的批判有两种方式，一是否定美的本质，二是肯定有美的本质，但这个美的本质不是以前所认为的美的本质的定义方式。从“学”的意义上来说，它与否定美的本质的效果上是一样的。虽然，各个流派看问题的思路都不利于美的本质，但分析美学最正式地批判了美的本质，而且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和后期正好分别代表了现代思想和后现代思想，从而他的批判分别代表了现代美学和后现代美学对美的本质的批判，从而代表了1900年以来的西方美学对传统美学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