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托马斯博士（Lewis Thomas, 1913～1993）是美国杰出的医学家和医学教育家。他出身于纽约的一个医生家庭，毕业于哈佛医学院，曾经在几所著名的大学医院行医，主持研究和领导教学工作。他亲身经历了本世纪医学的重要发展时期，做出过创造性业绩。他的学识渊博，阅历丰富，思想深邃。和许多优秀的科学家一样，托马斯的兴趣广泛，关心社会和人类的命运，并且爱好音乐，长于诗文。70 年代初，他应美国最负盛名的医学刊物《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主编之约，撰写专栏文章，笔触所及纵情宇宙万物，讴歌生命、大自然和人类的科学事业。对于医疗技术和保健体制的论述鞭辟入里，富有真知灼见。这些寓意深刻、情理交融、文笔清新的科学随笔，集成《细胞生命的礼赞》和《水母与蜗牛》二书。

    《最年轻的科学——观察医学的札记》（The  Youngest Science：Notes of A Medicine Watcher）是刘易斯·托马斯继上述随笔之后所写的回忆录。此书记述了从本世纪早期至70年代作者亲历的医学进步的过程、美国医疗职业的变化和他的科学研究活动，内容丰富精彩，深入浅出，生动有趣，寓有哲理。在科学研究和临床思维、医学伦理和人文关怀、公共卫生和大学管理诸方面都有很多真知灼见。此书不仅可以增加我们对现代医学、医疗职业和医学教育发展的了解，而且可以增长智慧，加深对时下医疗状况的认识。意大利医史学家卡斯蒂格略尼说：“医学思想始终保持着明显的历史统一，只有具备了对过去历史的知识和了解，才能明白和判断今天的医学。”（《世界医学史》第1卷，商务印书馆，第5页）因此，这本书很值得医务工作者和医学生阅读。

    人类试图认识疾病、创造疗病的医术，可以追溯到遥远的上古年代，由此形成了各个地域的传统医疗和民族医疗。发端于古希腊的西方医学，是欧洲的传统医学。它历经漫长的幼稚阶段，在文艺复兴以后，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进步逐渐发展，最后成为医学科学，有时被称为“西方医学”。科学是一元的，不分国界，全球认同。现代医学作为科学的一个分支，被世界普遍接受。它具有科学的特征：建立在实验的基础上，具有逻辑的一致性和实践的可检验性，能够自我验证和自我改正，不断弃旧图新，向前发展。医学的实验包括疾病的认定、病因的确立、诊断和处理（包括治疗）方法的效果评价等。如今一切医药，不论东西古今都必须接受它的检验和评价。

    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医疗主要还是一种技艺，有效的治疗很少。当时的医生能够做的只是诊断，向病人解释预后和进行安慰，要紧的是不要把少数可以治疗的疾病遗漏掉，使病人丧失治疗的机会。1933年，刘易斯·托马斯还是医学生，他回忆那时的情形是，“在（哈佛大学的）这些医院的病房里我们逐渐明白了：我们对真正有用的东西了解甚少；我们虽然繁忙地对疾病进行分析，但却无法改变它们大多数的进程。表面上看来很有学问的医疗专业，实际上却是个十分无知的行当。”（见该书第24页）1937年磺胺药的问世以及其后青霉素和抗结核病药物相继发明所产生的奇迹，才是医学革命的开始，真正改变了医疗的面貌。托马斯认为，50年代的到来才是“医学开始成为一门科学的时期”，因而医学是“最年轻的科学”。

    书中提到的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威廉·奥斯勒教授（W. Osler, 1849～1920），是产生过很大影响的医学家和医学教育家。他对那个时代常规应用的各种疗法，如放血、导泻、发疱、拔火罐、草药煎剂和大量的药方提出了挑战，抨击这类治疗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成为19世纪治疗虚无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这是医学观念上的一次革命，历史已经证明奥斯勒的主张是完全正确的。

    在半个世纪之前，北京协和医院外科学家也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以往在外科学界里，我们作了很多不必需或无意义的工作，我们曾信靠和应用许多的方法或药物，并不是因为它们是依据真理，而仅仅是因为它们是新兴的东西，或是传统遗留下来的习惯，我们若用真理作标准，重新衡量这些东西时，就可以发现很多错误。（《现代外科基本问题》序言；人民卫生出版社，1950：第1页。著者为外科集体署名，当时的外科主任是曾宪九教授。）这种自省精神和卓见，不仅出于医学家的学识，而且来自责任感。如今的医学界主流已经失去这种鉴别和批判的能力以及社会责任感，对医疗陋习熟视无睹，或者同流合污；少数人甚至策划、“开发”或推销伪劣药品和骗术，唯利是图，对病人实施“趁火打劫”。

    现代医疗的特点是具有可重复性与可检验性。好医生的条件是具有丰富的学识和经验，以及对病人的同情心和责任心，却没有什么玄机或秘术。临床实践包含着艺术成分，即除了医学学识之外，还需要经验获得的处理病人的技巧和智慧，如今医疗中的科学成分越来越多，技艺成分越来越少，这是科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有人把现代医疗的人文关怀不足缺点归于医学发展，但这不应是必然的规律。

    医学如今只有一种，一切传统的地域医疗，如果其中存在有价值的东西，必将汇入现代医学。任何科学的东西不可能长期被医学界拒之门外，只有伪科学才囿于一地一国的范围里，孤芳自赏，要求政策的保护和支持。有人把我们民族的人口繁衍归功于传统医学，这是是缺乏生物学常识的一种主观臆想，连中国的古代医家都不承认。虽然希波克拉底以他的睿智和敏锐的观察，合乎逻辑的推理，提出过一些有意义的医学理念，创造过历史上的古代医学黄金时代，成为现代医学传统的源头，他被尊为医学之父，然而现代的医生决不会从希波克拉底的文集中去寻找灵丹妙药的。

    当今医学处于鼎盛时期，正在从分子水平上认识生命现象，许多昔日束手无策的疾病，如今有了缓解、治愈和预防的良术。然而，即使在医学发达的欧美等国，庸医和江湖医术也有抬头和发展的趋势，许多无效的疗法和骗术在鱼目混珠，被称为“另类医疗”(alternative medicine)或“补充医疗” (complementary  medicine) [注2]。英语这类含混不清的词语，为各种江湖医疗骗术推波助澜。实际上这些医术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正是托马斯在书中所说的陈腐医术及其变种。这些东西至多只能起点安慰剂的作用，甚至无益有害。

    另类医疗泛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健康和医疗的期望和需求不断增长，超出实际的可能。无论医学怎样发达，人的疾病、衰老和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医学承认其能力的限度，有很多未能认识的疾病和不治之症，对慢性疾病的治疗需要长期坚持，可能还有不良反应。这给另类医疗留下了空间，因为庸医和骗子声称无所不能，甚至针对医学的不足，策划医药骗术。高效率的传媒和《广告法》的缺陷，使庸医骗术广告无孔不入，谎言动人，易于产生诱骗效果。

    其次是文化的土壤。有些医疗骗术假中医草药之名泛滥蔓延，与传统文化和半个多世纪对中医的保护政策有关。现在国内报刊上常常炒作世界流行“中医药热”，其实中医药的信奉者主要还是在华人中间，20世纪后期亚洲华人大量向西方国家移民，增加了那里对东方传统医药的需求。另类医疗从业人员不断增加，游说和对政府的施压，推动了这类医疗的合法化和发展。

    最后，由于医疗技术的发展，医疗费用不断上升，一些政府迫于医疗保障的压力，寻求降低费用的途径，逐渐容忍一些非正规的另类疗法。发展中国家推行医疗保障，在经济上存在着巨大的障碍，因而发挥当地传统医疗的作用，提倡就地取材，便成为无可指责的理由，这对世界卫生组织的政策也产生重大的影响。其实这除了维护官僚机构的无能之外，不能加强安全有效的医疗体制，于大众的健康无所补益。

    此外，在西方还有哲学上后现代的相对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影响。文化相对主义原是西方人类学家为消除对外来文化对原住民传统文化产生偏见的一种观点，现在却被有些人当作否认科学上存在共同客观标准的借口。相对主义否定认识上存在绝对的标准，认为评价科学上的是非不是根据观察、实验、逻辑和理性做出判断，而是取决于各个团体的宣传策略和论辩技巧。有些人认为传统医学是一种文化，有其天然的合理性，医疗效果无须用客观的方法加以检验。一些人声称，如果要求检验、进行临床试验，那就是“科学主义”；由于科学势力的强大，中医被所谓“科学主义”剥夺了“话语权”。解构主义是一种极端的相对主义，反对科学词语或文本有固定准确的意义，消解真与假、正确与错误、事实与假说、客观与主观等词义的对立和界限，因而无需事实、逻辑和理性做出判断。在西方还有一股反科学思潮泛滥，有些人对科学的医药，甚至对精密的医疗设备和化学药品产生逆反心理，盲目追求“天然”医药。但是，衡量任何一种医疗的价值必须有科学的标准，即它的可重复性或可检验性。而许多传统医药基于人类发展早期的巫术和玄学的思维模式，其观察陈述是个人的、主观的知觉经验，主体间无法重复和检验，因而不能积累客观的知识，建立公认的理论体系，所以与现代医学是无法相容的。

    《最年轻的科学》中译本准确流畅，读起来颇为轻松，然而其中深刻的内涵则是需要仔细体会的。著名的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说：“错误的信念可能有令人惊奇的生命力，它无视经验，也无须任何阴谋的帮助而能有“错误的信念可能有令人惊奇的生命力，它无视经验，也无须任何阴谋的帮助而能延续千万年。科学史，尤其是医学史，提供我们许多范例。”（《猜想与反驳》第10页）温故可以知新。相信读者在读了本书之后，一定会对医学的发展有进一步的认识，有助于提高科学的鉴别能力。

    注1：此文原是《最年轻的科学》中译本序，文字有较大修改。此书由青岛医学院周惠民、石珍荣等译，青岛出版社出版。

       注2：另类医疗(alternative medicine，过去我译作“旁道医疗”) 又称作补充疗法（complementary medicine)、非正规疗法或传统疗法，现多称为

complementary and alternative   medicine（CAM 另类医疗），系指声称有治疗效果，但未经医学科学的方法加以证明，医学界未予承认的各种医术或医疗方法。这类医疗在理论上牵强附会，与现代医学毫不相容。例如：手法整脊疗法、顺势疗法、天然疗法、全息疗法、平衡疗法、信仰疗法、吠陀医疗（印度）、草药、针灸等。许多人称另类医疗为医疗骗术（health fraud）。国内亦有将另类医疗译作替代医学或替代疗法。尽管现代医学有很大的进展，医疗技术不断提高，但人类仍然受癌症等慢性难治性疾病的困扰，治疗的方法大都有毒副作用，人口老龄化使慢性病患病率上升等，也是另类医疗发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