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小说写作
(2024-05-27 12:00:00)分类: 艺术 |
毕飞宇|“小说是塑造人物的”,这是一句鬼话
2024年05月22日
读小说容易,读懂小说“为何这样写”,每一句的目的是什么,总是困难的。这种时候,我们普通读者就需要高手的文本细读来提供一些读小说的方法论。
走走是作家、资深文学编辑,她在新书《无声的细节》中,分析了很多著名文本和影视,并从小说本身出发,延伸出一些有关小说写作的更核心的问题,比如写对话为什么如此困难、小说的叙述视角该如何选择。高手到底是怎么读小说的?
下文摘选自《无声的细节》
01 叙述视角,是一个纯技术难题
《青衣》的小说灵感来自报纸上一则关于一位身染沉疴的艺术家的报道。她在北京演出时,救护车就停在人民大会堂西门外。毕飞宇看到了另一层面:“一个女人的内心往往比‘德艺双馨’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他开始创作《青衣》。其实他从没看过一出戏,《青衣》里那么多专业术语用得恰到好处,要感谢《京剧知识一百问》的书和京剧团,帮他完成了必要的案头功课。
灵感有了,准备动笔,你是否设计好了结局?是走向喜剧,悲剧,还是不喜不悲?毕飞宇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已经决定,它将是悲剧,并做了下列设计——
环境是冷的: 《青衣》的故事开始于十月,结束于风雪中的冬夜。
人是冷的:“筱燕秋胖了,人却冷得很,像一台空调,凉飕飕地只会放冷气。”
主要意象是冷的:青衣筱燕秋在剧目《奔月》中饰演嫦娥,月亮是清冷的。
这部中篇为什么时隔二十多年,仍然值得学习?因为它在面对一个写作的纯技术难题时,通篇完成得堪称完美。这个纯技术难题就是:视角。
一般而言,叙事主要围绕“我”“你”“他”三种视角展开,初习写作者往往在叙事视角切换时出问题。以主人公视角展开,只能有其内心活动。
毕飞宇在多个视角间切换,既不真正进入人物内心,又展露出了人物内心状态。
作者意识到原有叙事视角都有局限,开始探索一种新的“‘第二’人称”叙事视角。“这个‘第二’人称不是‘第二人称’。简单地说,是‘第一’与‘第三’的平均值,即‘我’与‘他’的平均值。”
他认为“第一人称”视角狭窄,太过主观,自我成分太多;“第三人称”视角有隔膜,高高在上,叙述不到位,描写不能细致深入。“第二”人称视角,是“我”和“他”两种视角之间的“第二”种视角,是自己创造的另一种视角。这种视角融合了“第一”“第三”两种视角,避开了双方的局限,兼有了“我”的贴近和“他”的开阔,使“我”——叙述者与“他”——小说人物同时在场,构成了二者之间的一种对话关系,可以更逼真、深入地描述生活和人物,可以更便捷、自由地表达作者的思想和感情。
02 精确是唯一避免平庸的方法
第一章第一句话是:“乔炳璋参加这次宴会完全是一笔糊涂账。”这显然是靠近乔炳璋视角的,作者如何交代这个人物?这个人物的身份是什么?他只用了一句话:“后来有人问‘乔团长’,这些年还上不上台了?”接下来交代,“‘乔团长’原来就是剧团里著名的老生乔炳璋”。
对面的胖大个子冲着乔炳璋说话了:‘你们剧团有个叫筱燕秋的吧?’这句切换成了老板视角。如果仍旧是乔炳璋视角,就得这么写……这样的切换觉得很自然,因为写的是言语的行为,是外化的。
一边叙事,一边评头论足,这种方式一方面加快了节奏感,另一方面增加了一个审视的角度,使得叙事者与小说人物之间形成碰撞。而读者在审视人物的同时,也在审视这个叙事者。
毕飞宇曾说:
“人身上最迷人的东西有两样,一,性格,二,命运,它们深不可测。它们构成了现实的与虚拟的双重世界。有一句老话:性格即命运。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
03 对话难写,难在把握叙事用语和人物用语的距离
04 叙事才华,就在这些模糊而精确的地方
原本水是柔软纯洁清爽的,可是在这里,大家看到了一种涌动的水、矛盾的水、斗争的水。通过小说我们看到这样一些话:“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岸上和水下的两个女人一起红眼了,怒目相向。”从表面来看,这是心理描写。但是从写作角度分析,它应该被准确描述为:外化的心理描写。
什么是外化的心理描写,外化,指内部的心理活动转化成外部活动的过程。外化的表现形式主要有三种:
第一种是代表人们内心活动的言语;
第二种是人们的行为,它是心理活动的直接表现;
第三种是各种产品,如诗歌、小说、绘画、音乐、建筑等。
内化是外化的基础,没有内化也就不存在着外化。
内化是外部活动转化成内部活动的过程,是客观见之于主观的过程。外化是人的各种心理品质与知识经验的客观化,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过程。言语和语言是外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它对于内外化的相互转化起着重要的作用。理解了这些,再看外化心理描写,就简单多了。
精打细算的地方恰恰不是精打细算出来的,就是作家的直觉,知道必须这样处理,因为力量的配置在这里,好比有人送你五个西瓜,需要你拿回家,你看一眼就知道要发力,要用哪里发力。模糊判断有时候特别精确。所谓的叙事能力、才华,往往就在这些模糊而精确的地方。
05 “小说是塑造人物的”,这是一句鬼话
毕飞宇曾说:文学要有俗骨。王安忆也说,“小说现在在向故事妥协。要讲得好听。小说生来不是伟大的,是世俗的。”
毕飞宇在浙江大学演讲:有一句话我相信大家都很熟悉,叫作“小说是塑造人物的”。朋友们,这是一句鬼话,千万不能信。画家可以塑造人物,雕塑家也可以,小说家却很难做到。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在小说里头,人物的关系出来了,人物也就出来了。对小说而言,所谓塑造人物,说白了就是描写人物的关系。
写性格,其实就是写人和人之间发生的冲突。
人物的刻画,基本上也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我概括,一种是心理描绘。
现在很多作者总是用父亲的缺失,母亲的乱伦等交代人物何以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作家是艺术家,画家也是艺术家,难道画家就没有一个有童年创伤,童年阴影?为什么他们的画作就没有和童年产生直接联系呢?
有学生提出疑问,为什么毕飞宇会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
莫言说:“我认为在写女性心理方面,在中国当代男作家里面,只有两个人让我佩服,一个是毕飞宇,另外一个就是苏童。”
在我看来,毕飞宇写得好的,不是女性的心理,也不是女性的情感,而是欲望,是不分男女的、想要成就个人的野心与欲望。
细读《青衣》后,有学生反映:感到沮丧,没有写作的欲望了。这其实是好事。至少体会到了一点:小说中的很多细节,需要设计。
初学写作,需要对文字的处理有敬畏之心。写作没有那么容易,想写什么,就立刻拍了脑袋去写,其实是没法进步的。
本文节选自
《无声的细节》
作者: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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