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在心里点灯的人-7
(2023-08-12 12:00:00)分类: 艺术 |
张颂文:在心里点灯的人-7
十九岁那年,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我应该继续做导游还是去找个安稳的“单位”。对未来感到缺少把握,周围又没有智者可以帮我拨云见日,带着矛盾的心理,我想到了神秘力量。我想,也许真有人能预见未来呢。
有人说城郊的火山有个仙姑,你去她家洗个澡,她就能够说出你的过去和未来。听起来很色情,没兴趣。有人说一百里外有个人会捏骨,我诧异,难道是盲佬?一问年纪,才四十多岁,也不是瞎子。我一下子索然了,也不去。有人说市里的大庙有个高僧,找他抽签很灵。想起遭遇过的色和尚,也不想去。还有人说,韶关深山里有一个神婆,喝她一道符灰,万事包好。我又不是治病,喝什么符灰?不去。几十个人热心推荐他们听过或见过的神人,我都觉得是骗子。唯有两个姐姐同时推荐的一个人让我动了心,姐姐们说陈大师特别神。
“怎么个神法?”我将信将疑地问大姐。
“他能算出来我身上有疤!”
“他有没有说你感情有挫折?”
“对对对!说了!他竟然知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家里有一个人对你特别好?”
“没错!”
“这就是我小时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我撇撇嘴表示不屑。
二姐也力劝我去试试:“算完了你给他一个红包,不拘多少,几十块不嫌少,一万块不嫌多,全凭心意。”
再一打听,陈大师提醒过一个官员要小心牢狱之灾,结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来判了五年。因为这个传闻,我去了。
内心里怀着敬畏和期待,精心挑选,买了一瓶红酒,一盒蜂王浆,包装好,跟着两个姐姐去拜。
陈大师的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齿轮厂宿舍楼。那座楼很破旧,没有电梯。布满灰尘的楼道里回荡着三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得浑身冒汗。单位分房分到顶层,暗示着这个人在单位里混得不好。直觉告诉我: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混得很差的底层职工。我开始动摇,疑心大师浪得虚名。
一个最没地位又没真本事的人,为了讨回自尊,又不想吃苦费力气,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有点头脑,口舌伶俐,好吃懒做,这样的人最有可能投机取巧地装神弄鬼。我该怎么验证我的判断呢?
正想着,腿都快走断了的八楼到了。
外层的铁门关着,里层的木门开着,屋里一台洗衣机正在轰隆隆转着。旁边一堆脏衣服小山一样扔在地上,从厕所里接出来的管子拖在地上,地上一大片水渍。这大师可真邋遢。大姐喊着“陈大师”,木门后“哎”地应了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边往身上套着衬衫边走出来,眼睛滴溜溜打量着我们三个人,目光里满是探寻。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着的礼品,眼神开始放光,他热情地打开铁门让我们进去。
开了门,他热情地张着手把我们往里让:“别客气!来,坐!”
陈大师打量着我们。
我向他点点头叫了声陈大师。
我突发奇想,演了一场戏给他。
我说:“大师,特别感谢你。”
“怎么说?先喝水!”陈大师叫他老婆倒水。
我眼睛的余光瞥见那女人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说:“去年我来过……”
“对,我知道,有印象!”
此时我已经确认他其实姓“贾”了,想立刻离开,然而我又希望让两个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于是继续演下去。
“去年我来过。”
“我去年怎么说的?”语气自信地让人不敢质疑。
“去年您说如果我在单位里好好干能升科长。”
“现在是不是当了科长?”他头一扬,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
“对,我现在如愿以偿当了科长了。”
“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样?”
“当然想知道了!”
他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我的脸说:“我再看看。”
我兴味索然。
大师还在兴头上,他右手做了一个大刀切肉的姿态说:“这样,再努力一下,三年以后你极有可能升副处。”
我连公务员都不是,去哪当科长?去哪当副处?
两个姐姐都望向窗外,背影散发出失望沮丧的气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闲扯了几句,就假装有事告别。陈大师却拉我去拜神。
他面对墙上的神像点燃烧三炷香,双手执香在我头顶上饶了三圈说,“好,没问题,副处!”
我忍不住了,对陈大师说:“大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吃过红烧肉吗?”
我站着讲完了盲佬的故事,陈大师脸上冒了一头汗,愣愣地,想挤出一丝笑,想辩驳什么,却始终未发一言。
下楼,听到他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铁门。
我原以为姐姐们会夸我聪明犀利,但我体会到的却是沉重的尴尬。
一路沉默无言。我几乎跟不上姐姐们飞快的脚步。大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散了吧。”姐姐们逃一样离开我各自回家去。
人是脆弱的芦苇。
看破了这种仪式化的骗局和安慰,我像一个无法入戏的演员,内心里嘲笑大师的愚蠢。这一天,我为了追求真实而伤害了姐姐们的心。如果盲佬不曾给我的熏陶,如果我没有逞强去测试陈大师,姐姐们心目中那份虚幻的鼓舞还会在。我无情地打碎了那种无害的相信,犹如信仰一般的希望。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被大师忽悠以后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依然信赖:承认大师的假,就等于承认他们自己的脆弱和愚蠢。
多年以后,我问过好多“大师”同一个问题:“我爷爷现在病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挺不过春节,请您看看他能不能过今年这一关?”迄今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不对吧,你爷爷1986年就去世了”。
见过太多的假天师、假活佛、假隐士,越发地怀念盲佬。我想,他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是有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