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鲁迅进化小史
(2023-05-26 12:00:00)分类: 网络与民间 |
“网红”鲁迅进化小史
2023年05月12日
“鲁迅”,实火。
北漂族、美男子、甜食控、文艺青年、手工达人、老父亲、网文鼻祖、恶搞宗师、情书大王、资深影迷……新媒体通过表情包、杜撰“鲁迅说”等途径,竭尽全力制造鲁迅与我们之间的共鸣点,鲁迅被“降解”为一个涵盖不同身份,众多“技能点”的“数据库”,至于提取哪一重身份与“技能点”则服务于我们关注的热点。
于是,“教科书鲁迅”逐渐消失,随时而来的是“互联网鲁迅”。十几年前网友便预感到:“当鲁迅被炒热的时候,其实是鲁迅的悲哀。我们已经习惯了娱乐化的生活。”
“互联网鲁迅”:
现代经典的后现代命运及其启示
文 | 李静(中国艺术研究院)
“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之际,鲁迅“制造”了一起网络“塞车”事件。2019年5月7日,北京鲁迅博物馆的《鲁迅全集》在线检索系统。因短时间内访问量过大(仅上午就达到870万次),几度崩溃。网友蜂拥而至,缘于前一天有媒体报道“鲁迅说过的话,可以一键查询”。他们困惑于网络上各种真假难辨的鲁迅语录,怀抱着“打假”的兴味,闯入原本冷清的学院“地界”。
鲁博亦不能自外于数字时代,学者利用5G技术,带领观众置身鲁迅故居,追忆往日点滴。鲁迅其人其文,在近十年的互联网新媒介上,又是如何被传播与接受,彰显出何种文化症候与意义呢?
“老经典”为“新媒介”提供了不断再生的思想与语言资源。
一
人人皆可“鲁迅说”:
经典的“数字化生存”
互联网上从不缺少对于鲁迅语句的摘录和引用。虽然鲁迅本人反对“摘句”和滥用名人名言,认为名人名言“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最能引读者入于迷途”。但对鲁迅语录的热情,在他辞世不久后便开始了。
相比之下,互联网媒介虽延续了对于鲁迅语录的热情,也改变了印刷时代的经典阅读与传播方式。鲁迅语录表情包中的语句,大多是伪造的且一眼便知(比如“我用生命写的文章,后人却用它来布置作业”等),而有些则一时间难辨真假(比如“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呵呵呵”等)。
网络版语录与印刷版语录的核心区别,并非在于碎片化、娱乐化的阅读方式,而在于真假界限的消逝。早在1920年代,就有人假冒鲁迅行骗,还被他记录在案。但在互联网上,人人皆可以鲁迅之名,说出想说的话,类似的造假行为如同汪洋大海,无处追责。“在线打假”亦不为“求真”,而是追求“查证”的瞬间快感,这是继“伪造”之后的又一快乐源泉。
关于鲁迅语录的功能,最典型地体现在对他的“怼人技巧”的推崇上。以“哔哩哔哩”(即B站)为例,就有《迅哥教你如何锤爆杠精》《鲁迅教你如何怼天怼地,还不带一句脏话》等热播视频。每逢社会热点事件,网友也总是习惯性、自动化地援引“鲁迅说”,将其视为“社会批判”的“元语言”,以及批评深度的“天花板”。
1970年代利奥塔曾预测:“那些数据库将是明天的百科全书,它们超出了每个使用者的能力,它们是后现代人的‘自然’”。但我们很难如利奥塔那般期待。
可以说,“互联网鲁迅”极为典型地昭示了经典性、时代性与娱乐性的彼此碰撞:鲁迅是20世纪中国地位最高、最具原创思想价值的作家。也是被数据化和信息化最完善的现代作家。其人其文又与互联网媒介十分契合,嬉笑怒骂、颠覆常规,尤为适合互联网传播……在他与互联网媒介极为“亲和”的前提下,媒介重塑了鲁迅的形象。
早在1980年代,“人间鲁迅”便始具体魄。互联网初兴时期,“人间鲁迅”的形象渐趋丰满,更为多元化、个性化与草根化的鲁迅阅读方式开始进入公众视野。到2000年前后网友们大都强调对于鲁迅“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神的了解”。十几年前网友便预感到:“当鲁迅被炒热的时候,其实是鲁迅的悲哀。我们已经习惯了娱乐化的生活。”
2010年代,“人间鲁迅”变身为“网红鲁迅”。如果说2010年的初代网红凤姐还需要靠贬低鲁迅来博取关注,那么行至2016年,资本已经“大言不惭”地将papi酱捧为“当代鲁迅”,把她的短视频比作互联网时代“国民性批判”的新方式。到了2010年代末,鲁迅本人干脆被直接塑造为“超级网红”“中文世界第一梗王”“ACG(二次元)文化里的大佬”。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鲁迅形象诞生了——北漂族、美男子、甜食控、文艺青年、手工达人、老父亲、网文鼻祖、恶搞宗师、情书大王、资深影迷……鲁迅被“降解”为一个涵盖不同身份,众多“技能点”的“数据库”。如果说,“官方鲁迅”“学界鲁迅”和“教科书鲁迅”塑造了一个绝对高于个体的“大他者”“大权威”,那么“互联网鲁迅”则带来了打破秩序和权威的巨大快感,并且以“日常”为中介,将网友与鲁迅之间的共同点无限放大。
二
“闰土”的赛博分身
与“故乡”的新媒体再现
东浩纪在对日本御宅族系文化的批判中认为,人物的魅力远远超过了故事本身。在互联网上,具备多重性格要素的人物形象确实可以令受众产生更直接的连带感,亦可更为灵活地被移植进各种叙事中。鲁迅作品中最常被调用的诸如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他们承载了某个群体的“类本质”,被沉淀为带有丰富文化隐喻的基本语汇。其中最具症候意味的人物,莫过于闰土。
2013年的一首古风网络歌曲《闰猹抄》,脱胎于同年最为流行的古风歌曲《锦鲤抄》。所谓“闰猹抄”,讲述的是闰土和猹的爱情故事。“抄”借自日语,意为从一个故事中截取一部分。《闰猹抄》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对《故乡》进行了改写。作为现代书写实践的《故乡》努力将现实含摄笔端,而《闰猹抄》则是竭力铺陈“想象界”的美好,遮掩“现实界”的疮疤。网上总有这样一些耸动人心的文章标题:《故乡已不再是故乡,而我已经成为闰土》《我们都活成了中年闰土》,等等。最为人熟知的就是把“闰土”冠名于某位男歌手,将“闰土”缩减为“土”的代名词,用以嘲笑他所标榜的时尚。
伴随着自媒体的勃兴,故乡的“生活实感”具备了更多元、直观的呈现渠道。在春节前后书写自己的回乡见闻,并予以批判性的分析。这些文章的共同特点是,经过微信公众号和朋友圈的转发后,迅速发酵为热点话题。
一个悖论性的难题是,日益发达的科技足以将远在天边的人事物拉至眼前,却又难以提供恰如其分的话语再现“真实”。知识分子不再具有言说与写作的绝对权威。
我们对于真诚的写作总是过于挑剔,而对于媒体上的“内容生产”又总是过于无力。“当代鲁迅”的称号与其说是褒扬,不如说是调侃,抑或沉重的负累。
新媒体更主动地接管了再现“故乡”的使命。2016年,微信公众号“X博士”发布了《底层残酷物语》一文,集中展现了当代农村里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并将之命名为“乡村魔幻主义”。呈现的材料看似愈来愈客观,创作者的主观投射越来越克制,却又增大了失真的风险。
不管是节制地记录个人见闻,还是直接“搬运”视频素材,都共享了一个困境,即都找不到合适的言说方式来对应于复杂变动中的当下状况,人们不再共享一个关于“故乡”的大叙事,千差万别的乡村现实,更是幻化出万千图景,所谓的“真实”已被化为不可兼容的小叙事。《故乡》那种穿越时空的对于现实的深刻把捉,变得难以企及。每个时代都在为鲁迅所开创的文学传统招魂,同时又尝试克服其巨大的支配力量,从中寻觅自身勾连现实、语言与行动的方式。
三
说唱版《野草》:
文学传统的“新感性”
鲁迅在互联网上被打散和重构,是否说明文学经典在互联网媒介上不可能被严肃对待呢?2020年初互联网上广受好评的说唱版《野草》,为回答这些问题带来了新的角度。这首歌曲由北京大学在读学生吴一凡与他的两位朋友共同制作,他们在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选取了若干句子整合出一首带有鲜明视听风格的音乐作品。对于《野草》的说唱改编,又当如何评价呢?
《野草》早已为各种文艺形式的改编预留了充足的空间,芭蕾舞、现代舞、话剧、交响乐、版画等多种形式都对《野草》有过呈现。说唱音乐脱胎于1970年代纽约布朗克斯街区的街头嘻哈文化,。在数字音乐技术的加持下,只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制作软件,就可以“撷取”合适的片段,重新组织为有韵律、有节奏的音乐表达。与《野草》文本碰撞出一次语言的“新生”。
说唱音乐抛给听众的,是湍急的语言之流。这首时长仅有4分30秒的《野草》,截取和重组了16篇散文诗,超过了总篇目的三分之二。歌曲却以直观和感性的方式,建造了微型的语言奇观,带来了别样的深度与力度。非常出色地再现了《野草》的文学精神。许多观众竟然“听着听着就拿起了《鲁迅全集》”。
结语:
现代经典的后现代意义
鲁迅作《野草》,如同于“画梦”中“写自己”。深夜里,孤灯下,他在写作中告别“文字的游戏国”和“做戏的虚无党”,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记录下充满苦痛的质疑。在语言的极限处,他探入无物之阵,彷徨于无地,寻求绝望中的希望。相比之下,互联网仿佛永不入夜的白昼,它的语言永远是外向的、轻盈的、生动的、表演性的、速朽的,如同病毒般具有难以抵御的传染力。
但幸运的是,鲁迅的文字竟与互联网媒介有着种种契合之处,他深深地“打入”了互联网语言的基层架构。而本文的分析也试图描画出由批判至建设的某种可能性,在对于数据化与格言化、拼贴抑或改写的同情之批判中,鲁迅语言与网络语言的深层融汇早已彰显。而类似说唱版《野草》的改编,更是新的历史境况下青年人所塑造的语言“新感性”,提醒我们文学传统所具有的跨时代能量,乃至其“制衡”技术与媒介时的伟力与困顿。鲁迅的语言和写作,以一种异质的姿态,成为互联网生态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不断起到矫正与参照的作用。在极度抽象化、悬浮化、原子化的虚拟世界中,鲁迅其人其文成为中文互联网世界里通往他人、国族、现实世界与精神生活的重要驿站与枢纽所在。毕竟,新媒介与新人类也不可无所依傍。
如是看来,新旧媒介融合的巨变中,亦有不变。在“日不落”的互联网帝国里,那些暗夜里的孤独者,依旧负责“放人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即便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条正在巨变中显形的路: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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