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观决定了我们怎样看历史
(2023-02-28 12:00:00)分类: 历史 |
史学观决定了我们怎样看历史
2023年02月16日
历史是文学的亲戚,也是“任人打扮的娃娃”。又是庄严的,不容辩驳的……这些观念到底从何而来。
王笛先生的回答很“历史”:很多人喜欢历史,是为了逃避或无法直面现实。我困惑的(历史问题)其实经常就是现实问题。
小饭:有人“谈论”和“学习”历史最大的快乐在于显摆。您研究历史,写历史,最大的乐趣在哪里?
王笛:我说的普通人是不做历史研究的人,又对历史有点兴趣。最近《满江红》上映,对宋史的讨论热了起来,我们和普通人谈论历史的区别是,聚焦点和目的不一样。历史专业之外的人聊历史,更多的是作为日常“娱乐”。但研究历史是我的职业,我从1987年川大毕业到现在,将近四十年,每天都在思考,想现和以后要研究的课题。研究历史的人,会把现实社会和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联系起来。尽管我不认为历史研究是一个应用学科,但了解历史对认识今天非常重要。我研究历史谈不上多少乐趣,更多的是习惯——通过著作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写作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对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人来说,从一个课题的开始到结束,要有非常大的毅力,非常艰苦。最有乐趣的是一个作品快完成的时候,需要对全书进行思辨性的统稿。这个时候我最兴奋。
小饭:在您的历史研究和写作中,害怕写“错”历史吗?
王笛: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历史就是要求真。我们怕弄错历史,是硬伤。对历史上的任何问题,不可能达成所有共识。我一直都在批判“一锤定音”、“盖棺论定”。我不是说历史的细节,细节容易得到普遍认同的。也不是绝对的。现在《满江红》是不是岳飞写的,争论不休。这么明显的问题也没意见一致。但是对“大问题”的理解,对全部的真相,每个人理解不同,会写出不同的历史,哪怕根据共同的资料都可能写出不一样的“历史”。观点也好,历史叙事也好,都可能不同。历史真相是在不断的讨论、商榷中发展起来的。包容不同看法,甚至是对立的看法,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文明至关重要。
小饭:历史到底是什么?是巨细无遗的记录,还是大浪淘沙的选择?
王笛:仔细看二十四史,就是梁启超说的“是二十四姓的家谱”。不是推翻了帝制,史学观也进步了。史学观有很强的延续性。清宫戏、帝王戏受追捧,普通民众可以,历史学家不该沉醉其中,改变帝王史观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转向普通人的历史,要给出个理由。包括以下几点:
1.普通民众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历史以人为主体。没有人的历史就是缺乏灵魂的历史。没了绝大多数人的历史就是不可信的历史。
2.西方的历史多由独立的历史学家撰写,我们是官方修史。修撰过程中,史实被篡改、歪曲、销毁,留下帝王认可的。我们既要为二十四史而骄傲,也要明白它都是经过选择,甚至有意歪曲的。
3.宏大叙事、帝王史观的写作不仅影响后来学人乃至民众对历史的看法。
4.回归日常,让民众认知到自己的价值。
小饭:平凡和普通,价值也许在于安稳,安全,无风无浪。宏大叙事的“价值”有天然的空洞感。您认可这样说法吗?
王笛:喝茶、谋生,在传统的历史看来,似乎毫无意义。现在更多的人意识到所谓大风大浪,就是历史发生转折的时候,社会混乱的时候,要出问题的时候,存在非常大的不确定性。作为普通百姓,颠沛流离、战争惶恐,当然不如平淡安稳。但这种周而复始的东西,历史不记载。我的《茶馆》的第二本一直写到2000年,虽然没写到今天,但已经能看到社会是怎样变化的。如果中国的历史只是记载茶馆喝茶、餐馆吃饭、旅游,按照史书上经常说的,“本年无大事可记”,那真是中华民族的福气了。
小饭:历史这个概念发生了几次重大变化?
王笛:小时候没思考过太抽象的问题。高中才开始读历史,但从来不会去问历史是什么。真正对历史问题进行思考是进入大学以后。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也是历史学科的特点。因为像哲学、宗教,可能也需要大彻大悟。历史学要求我们长期积累和思考,不是眼睛一亮就对历史有新的认识。历史的研究必须有历史资料的支撑,追求历史的真实。到美国以后,意识到对历史的研究不仅要看到历史中发生了什么,而要分析为什么。从传统的注重历史事实,到注意对历史的理解。学习和研究历史,更重要的并不是讲清历史的叙事,而是研究是否能帮助我们理解过去。
渐渐地,我的历史观有了转变。到了现在的阶段,我更多的是对历史的批判。首先是对资料的批判,所谓的资料,所谓的记载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反映了真实的历史;第二是对帝王史观的批判;第三是对权力的批判,包括政治的、文化的权力;第四是对历史写作的批判,特别是在帝王主观、宏大叙事下的史学。
小饭:经济学和历史学有没有相同或者相通之处?
王笛:经济学和历史学很相近。比较相近的还包括社会学、人类学、文学和政治学。哈耶克的思想我是接受的。我和经济学挺近的,曾经发表过好多经济史的论文。讨论文化,不可能不涉及经济问题。我一只在研究经济史。到美国以后,才转向研究文化、日常和城市。
小饭:您有一本书叫《碌碌有为》,有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无责”。碌碌有为,匹夫无责。这是文字游戏,还是一种历史真相?
王笛:当然是历史真相。现在我们说的碌碌无为,实际上是一种文化霸权。这种霸权是对百姓日常生活的否定。如果不做出大事业,就只是消耗粮食,我们不该只做一个普通人。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一点都不比一个手握大权的人对文明的贡献少。纵观历史,所谓伟大的帝王对文化文明的摧毁多于对文明的建设。“碌碌无为”这个概念,实际是否定了我们自己。每一个人每天都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肯定吗?难道不是对文明的贡献?每个人每天的日常生活,就是对文明的最大的贡献。现在有人整天焦虑,尤其是父母对下一代的焦虑。如果不把子女培养成人上人,就觉得是失败的。要改变这种观点,子女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不好?政府应该为普通人做普通的事情创造最好的条件。社会要进步,中华民族要和世界竞争,但有些事情,实际上是让我们这个民族更弱。科举制度对中国人的智力造成的浪费,一代又一代,无数的学子,皓首穷经,就是为了那点功名。国家怎样对待每一个“匹夫”。在古代,天下是帝王的私产,每一个人在帝王的眼中无非是家奴,“匹夫”有什么责呢?应该是“匹夫无责”。那时,普通人没办法让国家变好,意见没人听,只是一个棋子儿,没什么责任?你想负责任的时候,还可能受到迫害。在一个民主决策的社会,赋予了每个公民的权利与责任,那么我认为是匹夫有责的。我一直主张要让社会发挥它的作用。一个正常的社会,重大的决策,要尽量地利用更多人的智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匹夫就有责,因为你公民,你享受了权利,就必须承担责任。
小饭:历史是所有人的老师。对启蒙这件事,您怎么看?
王笛: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们的影响是有限的。我不抱很大希望能启蒙谁,只是觉得,我的思考应该讲出来。我最担忧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远离常识。至于启蒙,我始终认为,真要改变一个成年人的思想很难。我担忧的是小学,甚至幼儿园,应该面对怎么样的教育?是教育他们思想应该自由地飞翔,还是忠实于某一种思想?缺少批判的思维很危险。学生在学校里最相信老师,如果老师天天在给他灌输一种思想,黑白两分,如果我告诉他要多元,要包容,他还会相信吗?作为知识分子,我觉得这个是我的责任——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能够影响多少人,并不是很乐观。当然,我希望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饭:王笛老师如何确定自己在写作中的“非虚构”部分?“虚构”部分呢?
王笛:我的作品有非虚构的味道。我在写作的时候就有意地往可读性上努力,考虑到了大众阅读。历史研究不应该有任何的虚构的成分,应该根据有多少资料说多少话的原则。我在写作过程中是想能够写得更活跃一些,能够让历史领域以外的人也喜欢。确实已经超出了历史学界,甚至普通读者都喜欢,那是一种福气。历史可以写成虚构,但是我更强调“非虚构”这三个字。既然非虚构,就不能虚构。《那间街角的茶铺》是非虚构的写作,没有一条资料是虚构的,只是表达方式更文学化。有的学者认为只要合符逻辑,有的东西可以虚构,我不同意。既然是历史,就不能虚构。如果作品里有虚构的成分,就必须要告诉我们的读者,不应该给读者造成一个是历史真实的假相。虚构和非虚构有很大的区别。有的学者甚至不赞同“历史非虚构”的说法。我觉得所谓历史非虚构,就是把历史作为题材,面向大众的历史写作,不是小说,让很多人就像读小说一样。而姚雪垠写的《李自成》和二月河的大帝系列,那是小说,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小说,界限是很清楚的。
小饭:历史究竟是事后诸葛亮更真实可靠,还是可以从因果论解释?
王笛:历史更多的是“事后诸葛亮”。因为历史没有确定性,历史不可预测。历史太复杂了,不能说有这样的因,就一定是那个果。历史经常是非常偶然的。任何一段历史都没有办法完全重复。“事后诸葛亮”就是当历史已经发生了,我们历史学者来对它进行研究。
中国几千年历史最大的转折点应该是秦始皇的统一。问题在于怎样认识这个转折,对老百姓来说,对中华民族来说,是带来了幸福和稳定,还是带来了无休止的灾难?这需要我们认真地研究和思考。我困惑的历史问题其实经常就是现实问题,因为对于许多问题,按照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你明明知道这样选择应该是好的,大部分我周围的人也认为这样选择是好的,但最后的选择是大家都不希望的,甚至是最坏的选择。
前一篇:《孔子家语》·大婚解
后一篇:《孔子家语》·儒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