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阵子我嘟囔的唱腔、台词,除了老师们高兴时偶尔教的几句以外,大部分都是我扒住戏台听会、看会的。老师们见我又勤奋又爱戏,就常在一边嘀咕、议论。终于有一天,有两个专管教穿龙套的大哥哥问我:“你敢不敢上台?”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说了一声“敢!”——因为穿场队形我早就看会了,机会难得,再加“心里有数”,所以才有这份胆子。于是他们两个便提前给我放起一个兵坎,到快开演时叫我穿上,又往我两眉中间抹一竖道红,这就算化妆了。“场道锣”敲起,我手举标枪旗,踩着家伙点竟劲头十足的上场了。也许真是命里该吃这碗戏饭吧,在后台和场面上的人众目睽睽的注视下,我不仅脚步不乱,气势昂扬,甚至比那些经常串兵的还熟练、认真。那两位大哥哥本来一直担着心,怕我乱了阵脚他俩也得挨批,这是见我如此老道,一点也不怯场,早已满脸笑开了花。戏演完后,老少爷们齐夸:“这孩子不错!”特别是“派笔”老板(就是每天安排节目表的负责人)更是开心,说“这个女孩是谁找的,这么聪明!”两位大哥哥受了表扬,我也被批准每天可以正式干活了。
在接连跑了四、五天龙套之后,老师和大哥哥们便纷纷为我在管主婆(办戏班的管家)面前说情:“老太太,你看这个小妮在咱这儿尽了几天义务了,该叫她吃饭了吧?”那老婆婆看着这几天戏上座,生意不错,当时也正高兴哩,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我早两天就看见了,挺乖个小丫头,叫她吃吧,吃吧!”话一落地,大家都挤过来愉快地向我祝贺,说我真幸运,老太太今天居然顺顺当当的答应了,于是这个找碗,那个给我撇两根秫秸杆当筷子,有的端菜,有的拿馍,真像过节一样,我只觉心里一阵阵暖烘烘的。手里抓着白馍,难得见的白馍呀!背着管主婆的脸,这个给我拿俩,那个给我拿仨,本来馍不算大,可我一下子竟然吃了十二个!在大哥哥们的示意下,饭前饭后,我都给管主婆磕了头,边跪边说:“谢谢奶奶!”她倒高兴的眉开眼笑,说“好闺女,吃吧,吃饱点!”那还用说吗,我已经吃的快弯不下腰了!

晚年宋桂玲
出戏院门,忽然想起:“我怎么吃戏班里的饭呢?这不是下九流吗?妈妈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这样想着,步子就慢下来了,踟躇中愈想愈怕,夜戏演完就不敢回家了,犹豫一阵子便睡在戏园子里的连椅上。那天,虽然很困,可还是睡不着,这一阵子看的戏,一出接一出在脑子里过,真像映电影一样,《伐子都》、《铡美案》、《凌云志》、《蝴蝶杯》……戏中的一个个人物也都在我脑子里活蹦乱跳,忠臣抹红脸,奸贼画个大白脸,嗯,哪出戏也不是叫人学坏哩嘛,戏里的结果不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如果世界上没了坏人,该有多好啊!演戏既是叫人学好,那为啥演戏的人反倒被人骂成“下九流”呢?想想真是亏得慌,叫人泄气!可是那些曲曲折折的情节,“不杀奸臣不煞戏”的结果,也真叫大快人心,兴奋、提劲!我从小没上学,没读书,但这时的我,在看了一批戏之后,居然懂得了“做人一定要作个好人”的道理。那些惩恶除奸的故事,在我眼前真正是展开了一片新天地啊!对,我没什么错……这样想着想着才慢慢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大概又过了三、四天吧,妈妈不知听谁说我在戏班混饭吃哩,于是便怒气冲冲地到戏院找我。我看见妈正询问,当即迎上前去,像报喜似的说:“妈妈,这几天我吃得可饱可饱啦!”妈妈一听含羞带愧,二话不说,拽住我就往家里走,一进屋,“嘭”地把门一关,我知道大事不好,随即跪在地上,还没容我辩白,她那巴掌便左右开弓地落在我脸上,一边打,还一边唾:“呸,呸!”并放声大哭,连说带骂:“你个下三,不要脸的,上戏班里混,甘当下九流,俺上辈造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个丢人贼!唔,唔唔……”吵骂声迅速招来了同院邻居,婶婶大娘们都在外边叫门、捶门,可怜我不顾死活仍极力分辨着:“我饿,我饿呀!我想挣钱养活妈妈呀……”邻居们好容易把门叫开,这时听着我跪在地上的哭诉,老婆婆们也心酸掉泪了!只见一位直肠子大娘“哼”了一声,说道:“这孩子咋了?你还打她,我看这妮子还怪有本事哩,能知道自己想法找饭碗,心里有你这个妈!瞧俺的孩子,光知道等着给爹娘要吃的,要穿的。”又说到:“什么下九流,学艺挣钱,谁敢说啥?!咱一不偷,二不拿,有什么可丢人的?”另一位婶婶接住话茬道:“常言说‘大街上跑的贞节女,绣楼上住的养汉精’。只要咱自己走得正,站得直,谁又敢怎么样?!”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霎那间倒把我妈的气给说消了。长叹一声:“唉!看她爸的意思吧。”其时继父正在商丘,妈便托人写信。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几天里,我可真是难熬啊!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总是七上八下的乱嘀咕,不知爸会怎样表态,他若不同意我学戏又该咋办?!天灵灵,地灵灵,我的爷呀!真没想到继父竟是那么个爽快人,进门就让我唱两句他听听,原来妈妈把我的情况一一告诉他后,他不但没气,反而来了兴趣,把我叫到跟前说:“好闺女,学会几句啦?有成段的没?”我说我已经学会十几段了。此刻我看老爸一脸的笑容,也有了自信,便拿起小碗、小勺跪在地上唱起了《秦雪梅哭灵》一段。本来心里就窝着屈情,再加上获得理解后的激动,这一开唱真正是愈唱愈痛,泪眼簌簌,把妈妈也给唱哭了。妈哭了,可是爸笑了,他拍着手说:“好,唱得好!明天我就去找老师,咱做一桌菜,请客拜师,正式学,正规学,什么下九流不下九流,我们不作坏事,谁能看不起咱们!不行咱把窗户封住,从顶棚上扒个门,我们从上边走。”接着继父又讲了个故事。原来他老家就是开封的,出曹门(东门)三里路宋庄人氏。他说“去年咱老家西隔壁刘成家的父亲去世时,请风水先生看了看阴宅、下葬方位、子孙气脉。结果,那风水先生忽然惊讶地问到:‘这东隔壁是谁家老坟?’回答说‘宋家的。’‘那他们下代可要出大官哪!’”父亲说着又笑了起来:“咱出不了大官,能出个名角、大主演也不错嘛!”他这样讲着,我一时还真有点懵懂,不知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宋老师戏妆照
谁知他还真当回事办,本来他的厨师手艺在开封就很有点名气,其为人也很受大家伙尊敬,一说操办很快就来了几个帮忙的,并商定文教师拜赵清和,武教师请黄宝鑫。戏班管主还又给引荐了当时和豫剧“两下锅”合作演出的京剧名家“金丝猴”和杜庆斌。这后两位老师的详细情形我了解不多,只听说“金丝猴”本姓谢,因在上海演孙悟空出了名,所以人送外号“金丝猴”;杜庆斌老师武功底子也很棒,又帅、又脆,只是不会唱梆子戏罢了。前两位则应该说是我的启蒙师(或称“奶师”)吧。黄宝鑫比我大十几岁,自幼唱武生,经常演赵云、子都、石秀、黄三太、伍子胥一类角色,长靠短打全能,表演干净利落,在开封一代享有盛名。赵清和资格就老的多了,教我戏的时候已经将近五十岁的人,原是东火神庙戏楼和永安舞台的著名男旦,主攻青衣,兼老旦、彩旦,如《地塘板》中杜姐、《骂庞涓》里的孙夫人、《桃花庵》的王桑氏、《法门寺》里刘媒婆等,都演得十分出色,活龙活现。听说在我之前的桑振君、田美兰等也都曾出其门下。而今有这么几位名家教我以戏,授我以艺,我该是多么幸运哪!阳春季节,正是百花盛开的日子,我虔诚地头顶“拜师帖”,一一向他们叩头、礼拜。依年龄算,此刻我刚刚过了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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