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4绍剧《于谦》：坚持与希望（附剧本）

——谨以此文纪念魏峨先生并祝双戈先生健康长寿！

继张桂凤先生仙逝的消息传来之后，我昨天方知，早在上月末，魏峨先生已然故世。魏峨双戈（钱法成先生），一对金牌搭档编剧，双柱折一。

我想，我应该把这篇延宕了太久的文字，续完。

一

第一次听到《于谦》这个戏，还是2010年的6月，某次看戏之后，老师们提到了钱法成先生，提到他拿着放大镜，用几近失明的眼睛，细细看完一个戏迷的剧本，提出了许多意见建议。然后，陈钧老师说起了钱法成和魏峨先生编剧的绍剧《于谦》，说他年轻时看这个戏，看着看着竟把身子都扑到了前排椅背上，拿手抓着，他紧张啊，想知道在这样的层层压迫步步逼人之下，剧情会往何处去，人物命运会如何发展（大意，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已经在看绍剧的我，还谈不上爱得多深，却牢牢记住了这个剧名。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之后的2011年1月，我看到了绍剧《九江口》。此前，我虽然已经很看好应林锋，但还谈不上多么喜欢，然而这出戏和这一个张定边，让我迅速地激动。于是，我在网上搜到了他09年20岁时参赛的《于谦破指血书》，那时的他，甚至还不懂什么表演，但是这一场中截取的十几分钟，已经将我俘虏——这源自戏的魅力。

2011年4月，我在网上搜到了《于谦》的剧本，一口气看下来，只觉得一股浩气激荡于胸臆。然后我才知道，因为绍剧团小班一位女小生的出走，《于谦》《陆文龙》等戏已经许久未演。从此，我开始碎碎念，跟我认得的朋友说于谦，跟绍剧团见到的演员说于谦，在微博在博客里说于谦……

直到12月，在我念叨了近八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于谦》复排的消息，应林锋的于谦，周泽泽的朱祁镇，王浩爽的朱骥，叶婧的于橘英，林黎的太后……顶替那位走掉的女小生的，是章立新，饰演朱祁钰。

2012年1月14日下午13：30，绍剧团农历兔年的封箱戏《于谦》，在绍剧艺术中心上演。距离我听说这个戏，整整一年半时间。

二

这戏的风格和绍剧很是契合，忠奸分明，晓畅如话，冲突激烈，层层递进。它只截取了很短的一段故事，讲述的是土木堡之变后，朱祁镇被掳，瓦剌兵临北京城下，于谦在内忧外患中不屈不挠奋起抗敌。一重重危机，一重重灾劫，他要如何处置，大明如何收场？！

第一个危机，来源于瓦剌长驱直入，奸臣徐珵称夜观天象应迁都南京。众口汹汹，群情不定之际，于谦慨然道：“笑尔等枉立庙堂受国恩，却原来尸位素餐负虚名。岂不知宋朝康王南渡事，屈求偏安终难成。前朝血史皆不晓，有何颜信口雌黄论天文！纵然是京中兵少甲不全，却有那大明天下同仇敌忾的众黎民！”又献破敌之计，终于说动成王。

第二个危机，太后昏愦，听信馋言，要求边关开城门接朱祁镇还朝，紫荆关失守，于谦敏锐地把握了其中关窍，知道明帝在瓦剌之手，则必为所挟，便请求另立新主：“万岁如龙，社稷似沧海，万岁如日，社稷似乾坤。沧海枯竭龙绝路，乾坤破碎日难存。倘若国破山河去，即使万岁回来呵，哪里去执掌山何坐龙庭？……国难当头衡轻重，社稷为重君为轻！”他阻止了混乱中欲逃的成王，促其登基为帝，下旨赦免打死王振同党的众臣。

正当于谦等军民同心，据城坚守时，第三个危机已接踵而至，也先要求于谦出城议和，于谦再次识破诡计，“宁死不为城下盟，愿抛头颅惊贼嚣”。结果被诬有谋反之心，撤职削权，忧患成病……

绍剧的性格，不仅仅在于它的文武并重、个性鲜明，不仅仅在于它的心系家国、襟怀日月，也不仅仅在于它的慨慷豪放、激越苍凉……还在于，那些故事里的人，即使历尽灾难四顾空茫十面埋伏仍然不改初衷不变本心百折不挠此志不消，唐僧、孙悟空、瞿璜、张定边，乃至于谦，概莫于外！

身羁病室的于谦，仍然心忧万里，梦中仍唤旗牌，闻听十万勤王兵到，大喜之下，随手取物意欲发令，却惊见不过是一只药碗，“手中无权令难行”！面对女儿的劝解和女婿的不平，他叹道“我早把生死荣辱置度外，忠奸曲直任人评，于谦我何惜那粉骨碎身！”直至在素绢上写下血书奏表，终于在军民人等的支持下，除内奸扫外患挽救危亡迎回太上！

三

剧名《于谦》，却没有写于谦的最终结局——那个时候的戏，还很少会去刻意记录角色的一生，纵然以人名为题，实质亦是“叙事”而非“志人”。我赞同这样的处理，那更契合戏曲的表现特长——近年来不少着意“志人”的剧本，以名人一生为经，以各个片段为纬，虽显“深沉深刻深度”，却亦往往凌乱滞涩割裂。

这个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剧本，尚且带着古朴之风，也带着那个年代的印迹，故事里，还有着主人公对百姓、义军的倚重，有着来自底层的正义火种，连主题思想也可以概括为“展现了于谦社稷为重君为轻的政治思想和以他为代表的明朝军民粉身碎骨也要保家卫国的伟大情操……”尽管，由于时长的关系，在现在的舞台上，当权者欺压百姓弃国而逃、郭清等民间义士奋起反抗等戏份基本被删。

戏的人物关系非常清晰，正方的于谦等人，反方的徐珵和也先等辈，加上昏馈的英宗、袁彬，糯弱的朱祁镇……至于在历史上并未发挥什么作用的太后，成了以威权压迫正义方的糊涂蛋。这或者是一种非常简单甚至“粗暴”的二元对立，但对于戏曲的基层受众、对于一台两个多小时内要完成唱念做打武的戏来说，这样的处理，未尝不是一种智慧，简洁明了节奏明快，令人紧张得咬牙恨声，大功告成时酣畅淋漓。

这个戏的重心，在于谦身上，但难能可贵的是，它其实也打造出了一些群像的感觉，胡荧的胆小而忠直，王闳的勇敢但莽撞，都在不多的戏份里体现出来。而我喜欢的人物，还有于谦的女婿朱骥和女儿橘英：你看于谦命朱骥出城求援时，朱骥说如果不成功便“请斩我首”；于谦写血书“倘若不奏凯歌还，斩我于谦——”时，小儿女慨然点头，然后于谦接唱“一满门哪！”……其实不需要太多情节，那些英雄浩气，就在这些细节里，喷薄而出——后来我去度娘，才知道朱骥是明史上难得靠谱的一个锦衣卫都指挥史，并在于谦死后扶棺归葬西湖，就连胡金铨的《龙门客栈》里，朱骥也算是正方的一个主要角色。

四

这不是一次很好的看戏体验。

第一场看完的时候，我觉得像在看草台班，台上的人松垮随意得不成样子，非但没有人物，连基本的功架都谈不上，所有的动作不过是敷衍，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有些郁闷，甚至是尴尬，这是我期待了一年多的戏吗？这是我邀朋唤友、冒着大雨来看的戏吗？固然，我没有付出些什么，充其量不过十块的戏票，然而坐在这个剧场里，总是希望着，能够看到一出好戏，甚至，是精品。

时过两月，许多细节，已不记得。只记得从第二场开始，章立新、应林锋、林黎、王浩爽、叶婧……等主演出来，全剧才渐入佳境。然后渐渐投入，渐渐沉浸，渐渐感动。虽则龙套有松垮迹象，主演们，还是给力的。十三龄童、六龄童、筱艳秋们的《于谦》现场注定无缘得见，然而我想，有时候态度比能力更重要，绍剧团的孩子们，你们有没有拿出自己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有没有认真地训练认真地演好每一出戏？曾经这样的付出，并不容易，请不要放弃，请不要懈怠。你们清贫你们寂寥，但请相信，依然会有目光与心灵追随！

至于小应，面对着这样一个繁重的戏，面对如此多的重点唱段重头戏，他拿下来了，而且，完成得不错，甚至连念白，台下都偶有掌声响起，至于表演，更是比三年前的那个参赛的段子好了不止以道里计！

只是回来后兴冲冲地贴照片，有姐姐说：“于谦是挺清秀的，可能是在台上爱皱眉头的缘故？总觉得好像缺了些凛然和洒脱之气。不像是于谦，倒是像临终的陆游……上场的时候，整个人有点松。后面情绪上来了，再后来，貌似体力有些不支了。小应是不是有些慢热的呢。戴了髯口，掩饰了口型，但是却暴露了眼神。不够亮不够精神呢。平时是不是可以自己注意下，练练？有机会可以提醒下啦，有时候台上一些不自觉的动作，会无比放大，并且直接影响到气场……”
    其实我看现场时倒没有这么强的感觉，回头来想，方才觉得：气度、眼神，以及气场，确需加强，路还很远。

五

戏台小天地，人间大舞台。我知道，戏台上方才凯旋大胜，历史上，便有这血色斑斑。

看完戏，又翻了一遍我热爱的《明朝那些事儿》。它告诉了我北京保卫战和于谦之死的种种细节——面对官员们对于谦“迎立外藩”罪名的疑虑，徐有贞（徐珵）的答复是：“虽无显迹，意有之”，浓缩之后，即为“意欲”。

当年明月评论说“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与此句匹敌的只有那句‘莫须有’。‘莫须有’杀掉了岳飞，‘意欲’杀掉了于谦。”多么可恨而可笑！唯可安慰的是，这位被当年明月评为明代第二伟大（他认为第一是王守仁）的人，死后与岳武穆比邻，也许，亦可作为一种英雄相重的酬答？

想了想，还是把网上找来的《于谦》剧本贴在这里。

不仅为剧本本身，也为了那篇后记。这篇后记告诉我们，此剧的创作和修改花了一年半时间，其间共召开专题讨论会十三次，当时对戏曲的重视程度和细致严谨，可见一斑；而可叹的是，与此相关的领导与文艺工作者们在文革中受到的戗害，罪名恰恰是他们在毛主席诗篇鼓舞下写就的《于谦》“呼应《海瑞罢官》，为彭翻案、企图政变”……

我想，对英雄的赞慕永不会过时，这样的悲剧终不会重演，而对戏曲的重视和严谨，却不知何时会来。或者，作为绍剧代表作的《于谦》，也可以像闽剧的《林则徐》一样，做成一个系列？可叹，双戈老去魏峨已逝，何人再著英雄谱？！

只是无论如何，我依然不愿失去希望与向往，我还是愿意期待，期待时代，期待未来，期待我亲爱的绍剧，我亲爱的绍剧演员们。

等着下一次，再看《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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