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折　腰
〔冷府后园,花掩亭台。
〔冷艳华装丽服,在丫环们小心伺候下,放怀纵酒。
冷　云　(劝说地)小姐,你喝得太多了。
冷　艳　我乃天生海量,一口气能喝下半个西湖。(又喝)
冷　云　奴婢知道小姐心中有气,借酒浇愁。小姐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一个小小的孟云天,又算得了什么?
冷　艳　是啊,家藏万金,我就不信买不回这个孟云天!
〔冷月内喊:“小姐!”匆匆上。
冷　月　见过小姐。
冷　艳　命你等四方查访,那孟相公可有下落?
冷　月　小姐,奴婢已经查到了。(与冷艳耳语)
冷　艳　(精神一振)好啊,速去长街领他回府,我要买他的字画。
冷　月　遵命。(欲走)
冷　艳　慢,先不许让他认出你来。
冷　月　是。(下)
冷　艳　(唱)我本是,生长在钱塘富豪家,自幼娇宠享荣华。那一日,百里回乡祭祖坟,有缘幸会孟冤家。我爱他,貌比潘安是才子,千金财礼招郎入赘抬举他。谁知他,不爱牡丹爱野花,抗婚私奔走天涯。害得我,亲朋面前头难抬,一口冤气咽不下。欲得之物我必得——今生非他偏不嫁。
〔冷月内声:“先生,走好了。”
〔冷云扶冷艳隐坐花丛。
〔冷月引孟云天上。
孟云天　(唱)石狮门楼金玉堂,红毡铺地九曲廊。满目锦锈仰头望,青衫自惭步彷徨。也曾享过贵人福,也曾做过富家郎。三月流浪知炎凉,人生苦酒低头尝。今日卖字进豪门,几多辛酸涌心房。
见过小姐。(叩礼)
冷　艳　罢了,请先生坐下说话。
冷　月　先生请坐。
孟云天　不知小姐要写些什么?但请吩咐。
冷　艳　(唱)久闻先生才学高,妙笔生花字字宝。鸿志高洁厌俗流,浪迹天涯任逍遥。今日有幸迎贵客,附庸风雅凑热闹。千金买你一个字——
孟云天　一个什么字?
冷　艳　一个“悔”字。
孟云天　一个“悔”字?
冷　艳　(接唱)长挂堂前朝朝暮暮陶冶情操。
 (吩咐)与我玉炉焚香,准备笔砚,伺候先生。
冷　云冷　月　是。(诸事办毕)先生,请。
孟云天　(唱)豪门求字价昂贵,千金买我一字“悔”。举笔犹觉千钧重,这悔字,心中已写千百回。悔不该,恃才傲物违世俗,无心功名落第归。悔不该,忤逆高堂绝后路,六亲皆断家难回。当年不识穷滋味,今方知,人生无钱百事悲。手欲写,心流泪,泪洒砚田悔悔悔!(几笔挥就,掷笔长叹)
冷　艳　(悄悄上前)先生这个悔字,果然气势非凡。
孟云天　(转身一见,愣住了)啊?原来是你!
冷　艳　人生何处不相逢?
孟云天　告辞。(欲走)
冷　艳　慢,既来之,则安之。坐,请坐。
孟云天　坐就坐。(坐下)小姐有何见教?小生洗耳恭听。
冷　艳　孟相公,想当初,龙船相迎你不来,今日却是长街卖字一呼即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知相公作何感想?
孟云天　幸灾乐祸,你讥笑吧。
冷　艳　不,我是为你可怜婉惜呀。
 (唱)你本是,富家公子人上人,怎落得,荒村野店受穷困?绣口难咽糠菜汤,玉体怎禁风雨淋?潦倒长街丐为伍,斯文扫地留笑柄。说什么,君子忧道不忧贫,说什么,爱情无价值万金。常言道,富若蛟龙游四海,穷如瘟疫断六亲。大丈夫,一日无权门庭冷,小丈夫,一日无钱人看轻。
孟云天　(旁唱)她句句话儿似钢针,刺中我痛处痛连心。心痛且在嘴上忍,虚与周旋早脱身。多蒙小姐训教,人各有志,谁想看轻,就让他看轻吧,我不在乎,告辞。(欲走)
冷　艳　站住!孟相公,不要以为我是在求你,我是在救你!
孟云天　救我?
冷　艳　你身为圣贤之徒,忤逆不孝,违命抗婚,夺人之妻,苟合私奔,礼法难容,世人痛恨!只要我愿意,向钱塘县打个招呼,立即将你革去秀才功名,游街示众,看你还有何脸面在这世上为人?
孟云天　(骇怕地)这个……
冷　艳　我再问你,你真的爱那山乡女子吗?
孟云天　这还用问吗?
冷　艳　不,你不是爱她,是在害她。
孟云天　什么,我在害她?
冷　艳　自从你带她私奔,你给她带来过什么欢乐、什么幸福?你给她带来的是贫穷、辱、眼泪和痛苦!一个女子能有几个十八岁?难道你还想害她一辈子不成吗?
孟云天　这个……(跌坐)
冷　艳　(唱)天堂有路偏不走,盲人瞎马一意孤行。我问你,无有金屋怎藏娇?我问你,误人青春心何忍?你若真心爱梨花,早就该,开笼放鸟归山林。你辜负我一片冰心闺中等,难道你,舍不下这一身破衣两手空空三餐薄粥四方流浪五经扫地六亲不认七颠八倒九曲断肠十分凄凉苦光景?难道你,要等那灯油熬尽青春老,白发满头梦才醒?
 (逼视,直指)你走,怎么不走啦?你给我听着!
 (唱)你给那,不知羞的女子捎个信,等着我,兴师问罪到山村。
孟云天　你想把她怎么样?
冷　艳　我要报夺夫之仇,我要叫她不得安生!
孟云天　(又气又怕)你,你何必再去害她?
冷　艳　这都是你逼着我不得不如此。
孟云天　什么,我逼你?
冷　艳　你若能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 (唱)只要你,荒唐之事从此了,我一定,得饶人时且饶人。放她一条做人路,我与你,不计前嫌再联姻。要官替你捐个官,要名替你买个名,要风要雨得风雨,风流潇洒度青春。
〔孟云天彷徨动摇,痛苦抉择。
〔伴唱:“留下吧,这里有锦衣玉食富贵功名,归去吧,那边有千金难买挚爱真情。”
孟云天　(旁唱)眼前一条伤心路,进退去留皆断魂!想当初,坐而论道学圣人,总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离家方知处世难,百无一用是书生。曾经三九知寒冷,人望幸福树望春。我不能,假作清高苦到死,我不能,不食烟火只为情。我不能,爱花反使花遭殃,我不能,误人误己误一生。人生有得必有失,又有谁,一世做人不违心?(上前,拜倒在地)小姐!
冷　艳　(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欲得之物我终得,扬眉吐气遂心愿。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快快起来吧。
孟云天　慢,请先付我润笔银子。
冷　艳　府中万物齐备,你要银子何用?
孟云天　可怜她身无分文,如何安身度日?
冷　艳　好吧,给她五十两。
孟云天　你说过,一字千金。
冷　艳　不,你这个悔字,最多也就值一百两。
孟云天　五百两。
冷　艳　二百两。
孟云天　三百两,少一两我即刻便走。
冷　艳　三百两就三百两。冷云、冷月,伺候相公,后厅赴宴。(下)
〔孟云天终于得到了曾经失去的东西,但也失去了曾经得到的东西,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与无奈。
孟云天　梨花,我对不起你呀!
〔灯渐暗。


     四　惊　梦

〔夜,客店内外,残月孤灯。

〔梨花孤影月下,凝神远望盼郎归。

〔伴唱:“孤星伴月牙,夜风送落花.伊人千心结,泪眼望天涯。”

〔钱姐上。

钱　姐　小娘子,这些天来,你总是这样盼啊等啊,我看他今晚又回不来了,回房歇息去吧。

梨　花　大姐,我心中焦急,睡不着呀。(咳嗽)

钱　姐　你看你看,凉风一吹,你的病又犯了,进去吧。(扶梨花进屋)

梨　花　(忧心忡忡地)大姐,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钱　姐　你呀,真是赤膊鸡替鸭子发愁,他又不是三岁孩子,还怕他找不回来?

梨　花　可我总是放心不下……

钱　姐　(一想)好吧,我替你到村口茶馆去打听打听,那里人来客往,或许有人在城里见过他。

梨　花　我与大姐同去。

钱　姐　不必了,好好歇着,啊!(下)

〔乌云遮月,秋风呼啸。

〔梨花挑灯夜绣。

〔孟云天步履沉重地上。

孟云天　(唱)龙舟犹似囚牢船,秋风落叶到门前。低头欲进步难迈,这半尺门槛似高山。梨花啊,我盼相见怕相见,见了你,这绝情的话儿怎开言?莫奈何,船到江心缆绳断,开弓无有回头箭。比翼一对同命鸟,今宵分飞隔重天。强作欢颜且上前,劝慰她,好聚好散心放宽。(进门,上前)梨花!

梨　花　(抬头一见,惊喜)相公回来了!快坐下,快坐下。(扶坐,手忙脚乱地)我去打洗脸水来。(欲走)

孟云天　不必了,我已洗过了。

梨　花　相公定然饿了,我去端饭菜来。(又欲走)

孟云天　不必了,我已吃过了。

梨　花　那……相公,钱大哥买下我的绣帕,我替你做了件新衣衫,也不知合不合身?(取衣)

孟云天　不必了,你坐下。

梨　花　(顺从地)是。(坐)

孟云天　这些天来,你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梨　花　见到相公,我的病就好了。

孟云天　这盒补药,是特地为你买的。

梨　花　相公何必为我破费?

孟云天　这里还有三百两银子,你留着,以后慢慢用吧。

梨　花　(高兴地)相公卖字,得了这许多银子?相公真不愧是春江才子呀!

孟云天　不,我是个无能之辈,当初不该连累你流落异乡,吃苦受难。

梨　花　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孟云天　梨花,我想与你商量件事。

梨　花　相公请讲。

孟云天　为了你我来日幸福,我要与你暂作小别。

梨　花　相公要到哪里去?

孟云天　我想……我想再出去卖字,不不,出去经商,赚一笔大钱。

梨　花　相公还要出去?好吧,我与相公同往,一路之上,也好有个照应。

孟云天　不不,你可千万去不得!

梨　花　这是为何?

孟云天　(支吾地)你身体有病呀。

梨　花　不知相公此去,何时能回?

孟云天　我想……至多也不过三年五载吧。

梨　花　(一惊)三年五载?(觉察)相公,我看你瞒着什么事 ?

孟云天　不不,我……

梨　花　相公啊相公,梨花把一颗女儿之心,把一生青春全都交托于你,你可要对我说真话呀!

孟云天　梨花,我……我对不起你呀。

梨　花　(预感不祥)你怎么啦?

孟云天　事到如今,我就与你实说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已与冷小姐重归于好,今夜特来向你道别,即刻便要回府完婚去了。

梨　花　(如雷击顶,一下愣住了。半晌,喃喃地)这是……真的吗?

孟云天　真的……

梨　花　(突然爆发,一巴掌将孟云天打倒在地。忽又心痛地跪步上前扶起他,紧抱痛哭)相公!

 (唱)叫一声相公啊,你太狠心,你不能啊,不能抛下我苦命人。想当初,

兄长逼我另婚配,打得我,遍体鳞伤鲜血淋淋。打死也要跟你走,生作夫妻死同坟。我将你,比作九天一轮月,我将你,比作大树缠青藤。我将你,比作高山有依靠,我将你,比作江河载舟行。有你才有欢乐在,有你才能得庇荫。我托付青春志坚贞,你海誓山盟天作证。一片爱心连肺腑,一个情字刻骨深。百年之约方一春,你怎能,中途离弃毁前盟?你叫我,山崩水断何处去?你叫我,无依无靠举目无亲流落异乡孤苦伶丁花落春残不清不白怎做人?

孟云天　梨花,我孟云天今生今世,只爱你梨花一人。总有一天,花会再红,月会再圆。你若不信,我愿对天——

梨　花　不,你不用再对天发誓,我不听,我不信。我求求你,不要走,不要去……

孟云天　梨花,你要为我想想,我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呀。

梨　花　可你也要为我想想呀,你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孟云天　你放心,以后我会偷偷接济你银子的。

梨　花　不,我不要你的银子!(掷银于地)我要找她评理去!(欲下)

〔冷艳趾高气扬地上,冷云、冷月随上。

冷　艳　(渺视地)你就是那个梨花吧?(见其美貌,妒恨地)怪不得……

梨　花　你是什么人?

冷　艳　堂堂孟夫人。

梨　花　不,我与孟相公三载相知,情深如海,他是我的……

冷　艳　住口!他本来就是我的,是你不顾廉耻,勾引了他。

梨　花　(抗争)不,是你趁人之危,用金钱收买了他。你若要抢走他,先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孟云天　(连忙两边讨饶)都是我不好,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冷　艳　(故作大度)算了算了,看你是个可怜的山村女子,让你一步,女人何必与女人过不去呢?孟郎,三百两银子已经付清,你们俩的这笔孽债,就算了了。时候不早,我们回府去吧。

〔孟云天低头欲走。

梨　花　(哽咽地)相公,难道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孟云天　(转身上前)梨花……

冷　艳　(严厉地)嗯?

〔孟云天无奈,抛下梨花,掩面奔下。

梨　花　相公!(追赶,被冷府丫环狠狠推开)

〔冷云、冷月扶着冷艳离去。

梨　花　(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相公!(昏倒在地)

〔伴唱:“风吹梧桐连根拔,冷雨似刀砍苦藤。江何干,冰山倒,痴情孤女痛断魂。”

〔切光。



五　明　志

〔月夜,江畔。

〔钱友良内唱:“披星戴月过钱江——”

风尘仆仆、兴冲冲赶路上。

钱友良　(接唱)一路上,鲜花开来心花放。一纸订单怀中藏,大老爷,要买绣品送娘娘。愁只愁,活多人少忙不转,去与姐姐作商量。

〔江边传来哭声。

钱友良　(一惊)啊?夜半三更,谁在这江边啼哭?(循声上前,见远处有一女子悠悠荡荡向江边走去)哎呀不好!莫非她想投河自尽?(喊)喂,你等一等!(急赶上前,一把拉住那女子,仔细一看)啊?原来是你!

梨　花　(泣声)大哥……

钱友良　不要哭,不要哭,到底出了什么事?

梨　花　相公他……

钱友良　相公他怎么啦?

梨　花　他背信弃义,到钱塘豪门招亲去了。

钱友良　什么?叫他去卖字,他倒把自己卖掉了?呸!都怪我这个馊主意出得不好。

梨　花　可怜我一片痴情、一腔希望、一生青春,就换来他三百两银子,我好冤啊!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钱友良　怎么没有意思?做人又不是光为别人活着的。他走他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苦口婆心地)喏,我来给你打个比方吧。人的性命,好比做生意的本钱,只要本钱在,总有翻梢的日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往这河里“扑通”一跳,本钱泡汤,那就真的完啦。

梨　花　我心已决,大哥休得阻拦。(欲走)

钱友良　不,我决不让你去死。

梨　花　我一定要死。

〔两人三走三拦。

钱友良　(火了)你真的要死?

梨　花　真的要死。

钱友良　一定不想活了?

梨　花　不想活了。

钱友良　好好好,你真的一定要去死,别人有啥办法?我不拦你了,你去死吧。不过,你等我走远点再跳下去,省得别人说我见死不救。(佯走)

梨　花　(悲声)好心的大哥,下世再见了。(奔下)

钱友良　(转身)哎,你等一等!(追上,又将梨花拉回来)

梨　花　你放开我,让我去死……

钱友良　(一把推开梨花,狠狠地)小娘子!

〔梨花被他的威严镇住了,低泣。

钱友良　(缓下口气,劝说地)小娘子!

 (唱)只怨相公无情义,另攀高枝将你弃。这样的事儿古来有,你看那,庙台年年演苦戏。痴心女子一哭二求三上吊,自暴自弃人看低。世上做人不容易,有谁一生无风雨?我不说别人说自己,也曾被人来抛弃。别人弃我我不自弃,问心无愧照样活得忙忙碌碌欢欢喜喜有滋味。倘若是,像你一样想不开,我早就,疯疯癫癫不死也要脱层皮。

〔钱姐内喊:“小娘子!”

钱友良　看,我姐姐找你来了。

〔钱姐举灯笼上。

梨　花　(似见亲人,扑上,大哭)大姐!

钱　姐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不要哭,抬起头来,听我说!

 (唱)你是个,聪明美丽的绣花女,切莫要,自卑自贱自暴自弃。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女人也是人,何必把人依?一个酸秀才,走了不可惜。偏要活出精神来,是福是祸靠自己。

小娘子,走,跟我们回家。

梨　花　回家?

钱友良　小娘子,你若不嫌弃,从今之后,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

梨　花　(感激难言,热泪盈眶)大哥,大姐!(跪拜)

〔音乐激越,朝霞满天。

〔切光。



六　喜　祸

〔三年后,绣坊内外。

〔伴唱:“三月桃李花逢春,三载风雨天地新。有志果然创大业,弱柳成材树成荫。”

〔绣坊外,花树下,悬飘着一幅幅五彩绸缎,梨花带领一群绣花姑娘,欢快地刺绣。

〔伴唱:“三月桃花花逢春,绣坊姐妹绣花巾。金丝银线绣彩霞,巧夺天工传美名。名师高徒手艺精,好比织女下凡尘。双双巧手聚宝盆,绣出人间艳阳春。”

〔钱友良拿着账本兴冲冲上。

钱友良　小妹!

梨　花　大哥来了。姐妹们,你们先歇息去吧!

〔绣花姑娘们退下。

梨　花　大哥,找我有事吗?

〔钱友良刚欲开口,王老板气势汹汹地上。

王老板　钱老板,过来!

钱友良　(厌恶地)王老板,你怎么又来了?

王老板　(伸手)拿钱来!

梨　花　(奇怪地)我们欠你什么钱?

王老板　小娘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三年前,我把你这棵摇钱树让给了他,有言在先,日后发了财,要分我一半。如今我店铺关门,生意倒灶,急需一笔银子,可我几次上门讨债,他竟敢赖账不付!

钱友良　(气)你这是存心敲诈!

王老板　你——

梨　花　王老板,今非昔比,你有难处,好话好说,有借有还,给你个十两二十两还可商量。你若还同三年前那样,黑心敲诈,那你可就翻错了老皇历了。

王老板　好啊,你们一搭一档,真是财大气粗啊。今天我是先礼后兵,再问一句,这钱你们到底给不给?

钱友良　(斩钉截铁地)不给!半个铜钱也休想要!

王老板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后悔!

钱友良　你敢怎么样?

王老板　(险毒地)我敢怎么样?哈哈哈哈!狗急会跳墙,老子光棍一条,什么都敢!要发财大家一起发财,要倒灶大家一起倒灶。你们等着瞧吧!(恶狠狠地下)

钱友良　(气愤地对着王老板的背影)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呸!

梨　花　(劝慰地)大哥,这种无赖小人,犯不着与他生气。

钱友良　对,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情绪好转)

梨　花　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钱友良　有,有。(拿出账本)小妹,上月又赚进一百两,二一添作五,你我各得五十两,这是账目。

梨　花　大哥,我早就说过,一家人不记两本账,这银子我不要。

钱友良　要的要的,亲兄弟明算账,该你得的,一分一厘也不好少你的。

梨　花　大哥,你……

 (旁唱)三年来,恩兄厚待胜同胞,一片真诚好照应。他是个,未读圣贤的真君子,他是个,仗义守信的好商人。我看他,心中有话口难开,不说我也能猜几分。

钱友良　(旁唱)我与她,同锅吃饭三年长,男女之事心中藏。有心与她成眷属,只怕我,草鸡难配金凤凰。今日里,投石问路试一试,且与她,半说半笑半商量。

小妹……

梨　花　大哥,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吧。

钱友良　(唱)看绣坊,生意兴隆通三江,全靠你,一花引来百花香。唯有一事牵愁肠——

梨　花　什么事呀?

钱友良　(接唱)愁只愁,一朝分离我独力难撑绣花坊。

梨　花　(唱)大哥且把心宽放,我与你,不分不离百年长。

钱友良　(唱)女大当嫁难久留,兄妹怎能百年长?

梨　花　(唱)莫非你,欲想迎娶新嫂嫂,要赶我出门离店堂?

钱友良　不不不,我是想……

梨　花　你想怎么样?说呀,你说呀!

〔钱姐上。

钱　姐　小妹,什么事这么高兴呀?

梨　花　大姐,大哥他……

钱　姐　哼,他呀!(唱)弟弟他,只知闷头做生意,三十岁,老婆还在天上飞。看起来,他是有钱有貌难娶妻,皇帝不急我太监急。前村有个老姑娘,五大三粗有力气。今日里,我想上门送嫁衣,问小妹,这门亲事——

钱友良　(接唱)这门亲事我不愿意。

钱　姐　你不愿意?好啊,那你马上给我讨个现成的新娘子回来吧!(下)

钱友良　姐姐——(焦急地)小妹,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梨　花　你说怎么办?

钱友良　我……我拿定了主意,小妹,今生今世,我是非你——

〔钱姐取嫁衣上。

钱　姐　非她怎么样?说呀,你快说呀!

钱友良　好,我说,我说。(勇敢上前)小妹,这件嫁衣,我是为你留着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钱　姐　小妹,听见了吗?这件嫁衣是留给你穿的。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要走了。(佯走)

梨　花　(羞嗔)大姐,谁说我不要了……

钱　姐　哈哈哈哈!其实呀,你们两人的心事,我早就知道了。唉,小妹啊,说起这件新嫁衣,真有一本戏文好唱呀。三年前,弟弟也曾讨过新娘子。

钱友良　姐姐,这种陈年八古的烂芝麻,不要再说了。

梨　花　不不,大姐,我想听听。

钱　姐　你想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回忆地)第一次,这新嫁衣没来得及送出去。第二次,新娘子坐上了花轿,谁知抬到半路上——

梨　花　抬到半路上又怎么样了?

钱　姐　那新娘子借口下轿方便,逃跑啦。

梨　花　逃跑了?

钱　姐　只丢下了这件新嫁衣。你看看,还是崭崭新的呀。

〔梨花接过嫁衣,细细翻看,震惊。

钱　姐　小妹,你怎么啦?

梨　花　大姐,这嫁衣——

钱　姐　这嫁衣怎么啦?

梨　花　这嫁衣,就是我当年丢下的呀……

钱友良　(万想不到)什么?

钱　姐　原来你就是那个逃走的新娘子呀?你、你、你……

梨　花　求大哥大姐恕罪……(还嫁衣,欲走)

钱　姐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呀!

钱友良　是啊,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呀。

梨　花　(感动地)大哥,大姐,梨花对不起你们呀!(哭)

钱　姐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只要你们小两口子恩恩爱爱,我也就放心了。(大声招呼)姑娘们,布置新房,拜堂成亲!

〔喜乐声大作,绣花姑娘们上,打扮新娘新郎,一派欢乐景象。

梨　花　(唱)这嫁衣,当年穿它似囚衣,今日里,失而复得愧又喜。嫁衣化作金翅膀,与大哥,蓝天白云比翼飞。

〔突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锣声,众人惊诧。

〔小伙计边打锣边喊,慌张跑上。

小伙计　不好啦,不好啦!

钱友良　出什么事了?

小伙计　(恨恨地)那该死的王老板,丧尽天良,暗中放火,看,绣坊着火了!〔绣坊腾起滚滚浓烟,熊熊烈火。

钱友良　(大喊)快救火呀!

〔锣声、喊声乱成一片。

〔伴唱:“大喜佳期大祸临,锦绣家园化灰烬。凄风苦雨何处去?无衣无食住凉亭。”

〔切光。



七　真　金

〔一片废墟,一座凉亭。

〔钱友良身负伤痛,蹒跚走上。

钱友良　(望着火后废墟,痛苦地)完了,半生心血,一场大火,全都完了……

〔梨花上。

梨　花　(上前劝慰)大哥,不要灰心,不要难过,你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十年创业,东山再起,我们还要造楼房,我们还要做老板!

钱友良　(受到鼓舞)好,你不灰心,我也不灰心!我去借米,你去挖野菜,吃饱了,我们从头做起。

〔两人分头走下。

〔孟云天内唱:“一江春水水连天——”家丁们拥簇着华装丽服的孟云天上。

孟云天　(接唱)风帆送我到江南。魂归青山觅旧梦,折断的莲藕千丝连。看眼前,山水依旧人已变,春江秀才成了钱塘财神孟百万!叹只叹,金山难买情和爱,心缺一角钱难填。那冷千金,酗酒成疾身夭折,我取而代之掌大权。衣锦还乡赎旧情,但愿今宵月重圆。

 (挥手让家丁退下)看眼前一片废墟,一座凉亭,梨花,你受苦了。

〔钱友良背米袋上。

孟云天　这不是钱大哥吗?

钱友良　(辨认)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

孟云天　闻说你家遭了回禄之灾,特来探望。

钱友良　家破财尽,住了凉亭,有啥望头?

孟云天　(感慨地)沧海桑田,人生难料啊。不知我家娘子可好吗?

钱友良　你家娘子是谁?

孟云天　(改口)不不,我是说梨花她可好吗?

钱友良　梨花是梨花,娘子是娘子,名份不好叫错。(指)喏,她在那边挖野菜。

孟云天　想当年,我穷途落魄,受那奸恶商人敲诈,多蒙大哥解囊相助。知恩图报,乃君子之德,我想助你重建家园,奉送白银三万两。

钱友良　白银三万两?

孟云天　不过,有个小小条件。

钱友良　什么条件?

孟云天　如今那冷千金已命归黄泉,我孤单一人,请你把梨花还给我。

钱友良　把梨花还给你?当初你抛弃了她,害得她差点走上了绝路。如今你又想来买她,你把她当作什么人?把我又当作什么人了?

孟云天　当初我也是迫于无奈,如今我有了钱,我要弥补我的过错,我要报答大哥恩情。此事可谓一举两得,三方有利。钱大哥,你就成全我们吧。

钱友良　我钱友良再穷再苦,也决不出卖自己的亲人!这笔生意不好做,你走吧。(欲下)

孟云天　回来!不要以为我在求你,我是在救你。

钱友良　我不用你来救,我们自己救自己。梨花我不卖,我爱她,我爱她!

孟云天　不,你这不是爱她,你是在害她!

钱友良　什么,我在害她?

孟云天　如今你已落到这步田地,梨花再跟着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两手空空,身无分文,还能给她带来什么欢乐、什么幸福?不,你给她带来的只有贫穷、眼泪和痛苦!难道你还想连累她一辈子陪着你吃苦受罪不成?钱大哥,做人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别人想想啊!

钱友良　(旁唱)一番话,犹似利剑刺我心,虽无情,却有理,我有口难分。人比人,心比心,事到临头三思忖。我与梨花真心爱,三载风雨情义深。总道是,前世有缘配成双,又谁知,今生无福难成婚。恶人纵火家遭难,我心力交瘁留伤痕。他是腰缠万贯赎旧情,五彩龙舟来相迎。我是两手空空住凉亭,好比那,泥菩萨过河难保自身.更何况,他们少年初恋是原配,我却是,半路夫妻未成亲。我若执意不放行,误人青春心何忍?有心劝她离我去,怎奈是,钢刀断铁难断情。

孟云天　钱大哥,你若放她一条生路,利人利己,功德无量,你还可白得银子三万两,三万两啊!

钱友良　(痛苦抉择)……好吧,我依你便是。不过,我有话在先,从今之后,你要痛改前非,真心待她,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若是遇上什么风吹草动,你又背信弃义,我是决不会饶过你的!(下)

〔梨花挎一篮野菜上。

孟云天　(上前)梨花!

梨　花　(一见,竹篮落地)你——(自制,冷冷地)孟老爷,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孟云天　梨花,我是来赔罪,来赎情的。

梨　花　我听不懂你的话。(欲走)

孟云天　梨花慢走,你看,那江边停着一条披锦挂彩的龙船,我是特来接你回府去的。

梨　花　接我回府?

孟云天　是啊,那位冷小姐已死,我想与你破镜重圆。

梨　花　镜已破,心已碎,还圆得了吗?

孟云天　梨花,你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孟云天今生今世,只爱你梨花一人。总有一天,花会再红,月会再圆——

梨　花　(打断)你不要再说了!覆水难收,为时已晚。你走吧,我决不会抛下钱大哥,让他一人受苦。

孟云天　你放心,钱大哥我是不会叫他吃亏的,刚才已经与他谈妥,我愿付白银三万两。

梨　花　白银三万两?好大的价钱呀,他又怎说?

孟云天　他是个商人,在三万两银子面前,他还能怎么说?

梨　花　不,我决不相信,大哥他不是那种人。

孟云天　这……(招呼)钱大哥!

〔钱友良上。

孟云天　钱大哥,梨花她不信你我刚才已经商量妥了,你就当着她的面说句话吧。

钱友良　(劝说地)梨花,既然相公回心转意,你还是跟他回府去吧。

梨　花　(一震)此话当真?

钱友良　(真诚地)真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不留你了。

孟云天　好了好了,这是三万两银票,请收下。

梨　花　(担心地)大哥——

钱友良　(迟疑地)我……

孟云天　大哥,拿着吧。

钱友良　好吧,我收下。(接过银票)

梨　花　(失望,痛心)大哥……

孟云天　(高兴地)好了好了,我去吩咐家人,即刻开船回府。(下)

钱友良　梨花,请你稍待,我去去就来。(下)

梨　花　(痛苦地)真是料想不到啊……

 (唱)三年前,秀才落魄换门庭,三百两银子绝恩情。三年后,大哥遭灾遇财神,三万两银子卖我身。三百两,三万两,难道说,金钱果能买灵魂?

〔钱友良一手提包袱,一手捧酒壶上。

钱友良　梨花,这只包袱里面是你的东西,请你带走。(递给梨花)这壶酒,是刚从废墟中找出来的喜酒,你要走了,我敬你一杯。

梨　花　(凄然一笑)好吧,梨花平日滴酒不进,今天就陪你干上一杯。

钱友良　(斟酒)来!

梨　花　来!

〔两人不停地干杯,很快都喝醉了。

梨　花　钱老板,我想问你句话。

钱友良　十句百句,只管问来。

梨　花　当年我投河自尽,你为何要来救我?

钱友良　见死不救,非君子也。

梨　花　你也算个君子?

钱友良　马马虎虎,算个小小君子,一个倒霉的小小君子。

梨　花　不,你不是君子,你是个人贩子!

钱友良　(跳了起来)什么?你、你说我是个人贩子?

梨　花　当初你救了我,又养了我三年,如今有人出高价,你就狠心将我卖了,你不是人贩子是什么?你被三万两银子迷住了眼睛,你被三万两银子买走了灵魂!

钱友良　什么?我被三万两银子买走了灵魂?(大怒,猛掷酒杯)你、你打开包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梨　花　(打开包袱,发现银票)银票!(银票落地)大哥!

钱友良　(爆发地)什么大哥小哥!你以为我是个商人,商人就只认得钱吗?是的,我爱钱,我要赚钱,但父母从小教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我得的,一分一厘我都要。不该我得的,金山银山我不贪!如今我遭灾落难,家破财尽,我是不愿连累别人受苦呀!你却说我是人贩子?不,我也是个有心有肝、有情有义的人呀!我这心里在流血,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你们都给我滚吧!

梨　花　(扑上,热泪滚滚)大哥!

 (唱)紧拉亲人热泪滚,叫一声大哥啊,我的好郎君!听你大哥这番话,爱你大哥这片情。怪你好意错办事,伤我梨花这颗心。患难之交命相依,浪打风吹永不分。家毁人穷志不移,卖力卖艺不卖身。宁愿跟你当叫化,宁愿跟你住凉亭。无粮妹会挖野菜,衣破妹会连补丁。有手能起八角楼,有志岂会一世贫?不做天上随风云,不做水中无根萍。青竹坚挺不变节,蜡炬成灰一条心。真金不怕烈火烧,人间最贵是真情!

钱友良　(激动上前,紧紧拥抱)娘子!

〔孟云天上,见状,欲上前干预,又觉理亏气短,止步彷徨。

〔那首山歌又响起来了:“小溪悠悠水长流,人生匆匆易白头。青春年华多美梦,梦成真时添忧愁。有情未必人长久,无缘偏成生死友。大千世界千条路,悲观离合走春秋。”

〔孟云天望着梨花与钱友良依依远去的身影,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失落感。他捡起地上的银票,边走边撕,随风抛撒,悄然隐去……

〔梨花似雪,晚霞似火……

〔灯渐暗,幕徐落。

——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