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散文文化创原 |
哈拉哈河的静静记忆
郭雪波
它,就那么流淌着,静静的,哈拉哈河。
苍茫的大兴安岭,如慈母挤奶汁从其西坡摩天岭溢出它时,便赋予了一层神秘色彩,一则悲悯故事:说很久前,西岭上一个叫达尔滨的猎户少年为保护幼弟与狼搏斗而死,其母为唤醒儿子不停地挤出自己鲜奶洗他眼睛,传说母亲乳汁洗眼可让儿子复活,那位母亲就这样不停地挤呀洗呀,开始流出的是奶,后来流出的是血……最后她昏倒在草地上。不久被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唤醒,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正从她身边流过,丈夫告诉她,达尔滨终未能睁开眼睛,但她感动了长生天,把她挤出的奶汁变成了这条悠长的河流,儿子达尔滨漂在河上流向了遥远的天堂。这就是哈拉哈河的故事,一条由母亲乳汁酿成的河。
哈拉哈,人们解释“哈拉哈拉克”词的简化,意思为“屏障”,因河的西岸比东岸高出很多如一条屏障。可我愿意这样解释,哈拉哈这词是“哈日哈”的变音,遥望之意,母亲在遥望远逝的儿子归来,也隐喻母亲拿乳汁洗儿子“哈日哈-尼都”——视觉眼睛,这应和了那则古老动人的传说。
或许,母亲的奶水是诚挚炽热的,哈拉哈河从摩天岭达尔滨湖起源后,从三潭峡到金江沟约二十公里长的河段冬季不结冰,成为闻名的不冻河,零下三十度河面上依然升腾着柔曼的淡雾,透着夕阳的余晖;或许,母亲的乳汁是圣洁的,不便太久地晒露在外,哈拉哈河流进阿尔山火山熔岩地段后,河水突然不见踪影,变成一条暗河,完全潜入地下,人们只听见潺潺流水声,却不见河水在哪里流淌。你会突然觉得,这条河似乎在跟你捉迷藏,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唱着歌,像一个少女吸引你去追逐她,捉住她。
离开了熔岩地带,哈拉哈河便开始如摆脱羁绊的小鹿般草原上奔驰了,又汇集苏呼河和古尔班河等支流,由东向西浩浩荡荡流入蒙古国境内去了。 在那片广袤富饶的草原上,她孕育了蒙古哈拉哈部落,至今执掌着蒙古国,史书也称那里为哈拉哈-蒙古利亚。它又是个很执着的河,寻寻觅觅,依地理蜿蜒而去自由奔流,从那里又拐向北方,中间在新巴尔虎左旗的阿木古郎镇南成为中蒙界河,注入贝尔湖,而后又经乌逊河转入呼伦湖,再经达兰额莫勒河汇入著名的额尔古纳河,归向最终的目的地大海。
“一条河的经历,既是一部史书”。
这是我静静站立在哈拉哈河岸上,面对着一片叫诺门罕-布日特的地方时,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词句。七十五年前,有个叫双喜的十七岁蒙古男孩, 骑着马来到这里打了一仗,他参加的那场战争史书称为“诺门罕战役”。这个十七岁男孩,本该呆在八百里之外的老家库伦旗乡下,第二年到十八岁时迎娶十七岁的媳妇,过个普通百姓过的平常日子的。可偏偏遇上被赶出北京皇宫的溥仪被日本人又扶上马搞出个满洲国,从东蒙地带抓来偌多蒙古青年当他的“伪满国骑兵”,他就懵懵懂懂被征来了,往他怀里塞了一杆短马枪,又牵给他一匹马,为一位叫德勒格的副团长当勤务兵。当他寸步不离地跟随副团长后边,冒着滚滚硝烟,驰骋在这条哈拉哈河岸上时,才发现眼前的这条河与他老家的养息牧河是多么的相似啊!一样的长着茂密的芦苇草,野鸭在游进游出,水清澈得如镜子,鱼在水里嬉戏时连家狗都看的发呆,美丽得都让人心疼。当一发炮弹炸飞了河里一群野鸭时,他才从想家的思念中猛醒,感觉到这是在打仗,日本人在同河对面的蒙古国军和苏联红军在玩命,拉来他们这些“满洲国骑兵”垫背,叫他们在蒙古同胞间相残。这时他的父亲般慈爱的团长德勒格正在朝他喉,你小子,别再想没过门的媳妇了,快躲在那棵树后头,把脑袋放低点!
这是1939年夏天发生的故事。日本东京大本营正为“北进”配合德国合围苏联,还是南下太平洋打美国而犹豫不决时,哈拉哈河对岸蒙古国边防军过河来放牧,当时国界有争议,日本人便以此为借口,拉开了诺门罕战争的序幕。这里地名全称叫“诺门罕,布日特”,诺门罕是“诺么”一词的变化音,意思是经书,早先有一位喇嘛从西藏来此念经传佛而得名,布日特是小水泡子。谁曾想,多年后在这个诵经拜佛的和善安宁之地,跑来两个毫不相干的国家日本和苏联,流血打仗,撕裂了这里美丽的草地,硝烟弥漫了蓝色的天空,河水在战火中呜咽。
那位十七岁青年双喜,很多年之后离开人世时也没搞懂这是为什么,“诺门罕战役”历史意义又是什么。他只知道,日本人让他们朝河对岸蒙古同胞开枪,他们这些伪满骑兵不情愿,都朝天放空枪,对面的蒙古军人也如此。日本人很坏,打不过对面那个叫朱可夫的苏联将军,死了上万人,急眼了,就让那个臭名昭著的731部队往这哈拉哈河里投放鼠疫和炭疽病菌等细菌,结果没毒着对面苏蒙军,反而让自己1340名日军染上伤寒赤痢和霍乱,军医和敢死队员被自己细菌传染亡命达四十多人。历史真的很吊诡。
十七岁小骑兵双喜的团队,遭遇就惨了。不能真打,又瞒不过日本人,骑兵团开始“溃败”,开小差,甚至整排整连地脱离战场,有的干脆投到对面去了。日本人欺骗从战场“溃散”的骑兵团官兵,只要回来不追究,官复原职等,结果回去的人都被秘密枪决了。十七岁的双喜跟随父亲般的德勒格副团长,从轰隆隆的坦克阵中左冲右突,最后向河对岸奔驰时,一发炮弹附近爆炸,他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晕过去了。醒来时已经是黑夜,团长和军队不知在哪里,一双眼睛一时什么也看不见,脸上淌血,耳鸣不已,头如炸裂般的疼。恐惧中他不管东西南北地狂跑了一夜,天亮后继续向南边的方向跑,他只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南边,在遥远的南边。
很多很多年后,他对他的儿子——我,无不愧疚地这样说,从那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般的团长德勒格,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当“逃兵”东躲西藏也没有再回去,只知道他是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布敦哈拉根屯人,就这些了。我安慰他说,没有关系,只要有人名地址就好办,我帮你慢慢打听打听。很多时候,我真分不清偶然、赶巧、机缘这几个词的区别在哪里,冥冥中总觉着有个看不见的神般机运安排着一些事情让你遭遇。又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我被下放到那个科左后旗锻炼,离开时带走了一套当地地方志《旗志》,当时也没有读它,后来写《青旗嘎达梅林》时需查阅资料,便翻开了那套厚厚上百万字的科左后旗《旗志》。于是奇迹发生了,上边一处人物栏里赫然记录着:德勒格,科左后旗布敦哈拉根人,诺门罕战争时为伪满洲国兴安师骑兵团少校副团长,于1939年7月8日带领部属杀死日本官兵数人,同旺吉拉上尉一起投奔苏蒙红军。后二人同蒙古国上尉宾巴一起受蒙古人民革命党派遣,潜回内蒙古东部地区开展推翻伪满洲国革命活动,不幸被捕,被杀害于新京(1941年)。
我掩卷长叹。得来毫不费功夫,只可惜,此时老父已上天堂有几年,无法再告知他的父亲般老团长的如此经历和悲壮结局了。人世两茫茫。
哈拉哈河在一旁静静流淌。一切都远去,如她的清流。
斜阳暖暖地照着,习习凉风吹过时带来了草原的花草清香,远处有牧歌传荡,雪白色羊群在哈拉哈河岸上悠闲地吃草。老鹰的影子从空中掠过,无边的空阔让它的身影变得那么渺小,一个黑点。四周很安静,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有只小翠鸟落在近处树上久久不肯离去,也不啼叫。
我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这里真的发生过那场战争吗?那场决定二战趋势,导致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辞职、前线总指挥小松原因败病死、参谋长冈本双腿被斩断、日本人被迫停战求和、承认诺门罕之役是“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败仗”的大战,真的在这里发生过吗?
可是,似乎一切并未远去。旁边高高矗立着一座纪念碑:诺门罕战争纪念馆。造型恰如一部从不合起的立体书卷,一本无比厚重的史书,远近还摆着好多破旧坦克残骸。战史资料如此评介这场战役:致使日本放弃“北进”转而“南下”,确保苏联东部安定全力迎战西边纳粹德国,迅速扭转战局,在莫斯科战役关键时刻抽空远东20个亚洲师投入欧洲战场,起到了扭转乾坤的决定性作用。相对于二次大战其他战役,诺门罕战役虽说不为经传的战事,但它对二战局势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日本“南下”偷袭珍珠港,不但失去了与德国在远东会师的机会,使自己陷入不能支撑的太平洋战役,并将美国拖入战争使得二战格局由此发生根本性逆转。
哦,是的,可能是这样。只是对于这些,那位十七岁小骑兵双喜毫不知情也并不在意,逃回家第二年便如愿娶了十七岁的我娘,过上普通农牧民的平常日子,只是遭遇每次运动时都要好好交代一番而已。如今,他的儿子我,站立在自己父亲当年十七岁时奋战奔驰过的哈拉哈河岸上,心中不免感慨。 战争是人类权势集团的游戏,流的却是普通百姓的鲜血,尤其是大好青年人的鲜血。人类种族的血液里,总流淌着一股邪恶的血,在一定轮回的时候这股邪恶的血便要冒出来。望着纪念馆门前那座大警钟,我似乎隐隐听见东边和西边的磨刀之声,牙齿在黑暗中吱吱切磨之声。
从暗黑的纪念馆走出来,突然感觉外边的太阳那么的灿烂,和平的草原那么迷人。
战争的硝烟已经远去,安宁生活如蜜般在这里流淌。
可是我似乎依稀看见,一个十七岁男孩骑马挎枪在远处奔驰,炮火中不知呼喊着什么。
我身上一阵颤栗。
http://s5/mw690/001qkZWzzy6LrshJwTG64&690
http://s12/mw690/001qkZWzzy6LrsnqkX1fb&690
http://s16/mw690/001qkZWzzy6LrstzUjZ2f&690
http://s14/mw690/001qkZWzzy6LrsyRmLH1d&690
http://s5/mw690/001qkZWzzy6LrsDWAbGc4&690
http://s15/mw690/001qkZWzzy6LrsIBrpY0e&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