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吉 思 汗
劈刺
郭雪波 作
一
龟土三郎大佐站在那里,欣赏良久那刀法。
八格,这叫什么刀法?他暗暗心惊。
几个手下都摇头。把一个大活人,从左肩胛骨到腰肋那儿生生给劈成两截,什么样的刀法?什么样的力道?简直匪妻所思。黯熟日本剑术的龟土,无法掩饰心中的惊诧,把那具还存有热呼气的尸体翻来复去的查看,忘记了这具尸体是他大和民族的同胞,他的一个士兵。
好狠!到底什么人砍的?龟土擦擦手上的血迹,回头问。
可能是他----外号叫孤狼。保长扎布战战兢兢地回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半夜从热被窝里被薅出来,面对这恐怖的场面,吓得他魂都快没了。
孤狼是谁?
孤狼是、是----就是昨天吊死示众的族长丹碧老人的独生子。熟悉蒙古人情况的保长不敢隐瞒。蒙古屯落舍伯吐的八十岁老族长丹碧,带领民众反对往他们草地安置一百多户日本移民①开垦荒地,被龟土大佐一怒之下吊死示众,以儆效尤。没想到夜里就出了事。大日本国的皇军入驻草原没放过一枪一炮,如今却让人把大和民族的弟子猪般活活砍成两截,这令一向傲慢瞧不起华人的龟土面子上很是过不去,心里十分窝囊。
人呢?
跑了。士兵回答。
尸体呢?
叫他抢走了。那人趁黑夜骑马闯进来,一刀砍死守尸体的土兵,抢走了那老家伙的尸体。
麻黄少佐混账!连一个死人都看不住!他人呢?
去追捕了。
一定要抓活的!决不可杀死他!抓活的!龟土大声命令。士兵转身跑走。
不,我自己去!我要亲自抓他回来,麻黄君办不了这事。龟土无法忘却那神奇的刀法,他一定要探究明白其中的奥秘,不能有闪失。于是他蹬上摩托车,带上认路的扎布,离开草原重镇通辽,直奔北边几十里外的舍伯吐屯。
那麻黄纯一郎少佐,本是听人举报老族长的儿子孤狼,正躲在通辽某旅店之后去抓捕的,结果孤狼跳窗单骑逃脱,还趁机劫走其父尸体。狂怒的麻黄率领一小队鬼子兵,从其后疯狗般紧追而去。时至寒冬腊月三九天,科尔沁草原因夏秋雨水大入冬后更是冰封千里,天寒地冻,气温零下三十多度,吐口痰立刻冻成冰球落地三跳,活人在夜里穿少了立马冻成冰雕。那麻黄怕冻掉耳朵,帽子上扎着条白毛巾像个夜无常,坐在摩托车兜里,两眼冒血,直瞪着前方皑皑雪原。那里有一黑色幽灵,犹如一颗黯夜的流星般疾疾奔驰,前边平展展的大草原好似母亲般为其敞开胸怀纵马奔驰。马蹄铁踏出的雪点子,如子弹般向后射出,咻咻作响。后边的枪口火舌,像黑夜中的鬼火,时闪时灭。这是个艰难的生死追逐。
临近拂晓,这一出群狗逐狼般的追击还在进行。
那孤狼还是光屁股骑着光马背,身上只披着一件单长袍,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马鞍子都没来得及套,可见出逃之仓惶匆忙。马背上还横放着他老父亲的尸体,他眼角的泪水已冻成冰疙瘩,左手里拖着一把铡刀,上边沾的鬼子血,也凝成紫黑色的冰茬。他那同样光着的头、耳朵、以及只穿一件长袍的整个身子,在这零下接近四十度的严寒中都快冻成冰砣子。唯有那双眼睛如狼般喷射着顽固的倔强寒光,双腿紧紧挟着马肚子,寒风一撩起他的单袍下摆便露出他那光身子,大腿肌肉如紫色铁块,男人的生殖器坚挺如枪刺。
天上飘起雪花,阴云遮住刚升起的日头,生死追逐进入白天依然没有结束的样子。寒冷更加严酷,追逐更加白热。孤狼身子冻僵得快掉下马背被鬼子追上时,前边出现了一支骑兵军。这拨儿马队放过孤狼,就朝后边的鬼子开火了。
砰!砰!
前边驾驶摩托的鬼子被打中,车翻在雪地上,那麻黄如一只雪球般滚到一边。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麻黄头昏眼花,赶紧爬起来后撤,组织士兵进行还击。
那队骑兵军从旁边的小树林里跟日本人对射。
报告当家的,这后生快冻僵了!身上只穿了件单袍还没穿裤子!他的两个蛋蛋都冻伤冻硬了!有人从马背上扶下孤狼这么喊。正开枪射击的二三十个骑士都乐了。
乖乖,马背上还拖着个死人跑,又不穿裤子,这后生疯了吧!有人说。
快,谁去把那个鬼子衣服扒下来,给他穿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头模样的红脸汉子下令,他身旁并肩站着一个三十多岁英俊女人,他们一同指挥着战斗。
我去!一个二十来岁的生楞小伙子,如鹞子翻身飞上马,风一般驰向中间地带,从马背上一侧身如老鹰抓小鸡般捞上那鬼子尸体,唰唰地拖过来。
照看孤狼的是一位六十来岁老者,他双掌搓着孤狼那发紫冻僵的下身子,又七手八脚扒下鬼子衣裤给他换上,嘴里又叨咕说,他这一对儿蛋蛋怕是保不住了??
你说啥,老萨满?红脸汉回头问。
铁老伯,这小伙子没事吧? 旁边的英俊女人也问。
报告大当家的,性命无忧,但不能在这耽搁,得去个暖和地儿救他的蛋蛋.那位叫铁老伯的老萨满这样回答。
咋回事?红脸汉问。
他的两只睾丸都冻伤了,需要治疗。冻得太厉害了。
你们是谁?小的谢谢救命之恩----缓过劲儿的孤狼蠕动着不太听话的发僵嘴巴问。
我们是科尔沁抗日骑兵军!她是我们的大当家的牡丹司令,红脸汉是副司令二当家的宝山,抢救你的是我们的军医老萨满铁喜老伯,我是牡丹额吉的继子阿木!你是谁?那个生楞小伙子快嘴快舌地介绍说。
我叫孤狼南烈,那尸体是我老父亲,被鬼子吊死的!
难道,这死者就是带众反对日本人移民垦荒的老族长丹碧老人?牡丹一惊,赶紧走过来查看,失声说道,果然是他!当年我和梅林爷一起拜访过他,我们其实就是正要去抢他的尸体呢!
你、你就是嘎达梅林的夫人牡丹吗?我听说过你们,拉出一支马队打鬼子!牡丹司令,我要跟着你们打鬼子,为我阿爸报仇!孤狼南烈挣扎着要坐起。
小伙子,不要动!打鬼子,先保住你的蛋蛋才行啊!老萨满按住他说。
众人乐。牡丹脸色微红也笑。她回头跟宝山商量说,咱们不能在这儿跟鬼子耗了,回北山安葬老族长治疗孤狼要紧。
于是这支骑兵军迅速撤出小树林,骑上马,向北方风驰电掣般卷去。
原来,两年前嘎达梅林牺牲之后,牡丹策动一直追随她的东北军驻开鲁营长胡宝山,不跟随东北军撤往关内,而继续留在草原上举嘎达梅林起义军大旗。后来发生九·一八事变,日本人侵占东北又入驻科尔沁草原,于是牡丹和胡宝山把拉出的队伍号称科尔沁抗日骑兵军,举起抗日大旗②。今天是牡丹闻讯丹碧老人的英勇事迹后很受感动,赶去抢尸,路上巧遇孤狼。
科尔沁草原北界的老北山,一座山洞里,灯火闪动。
木板上躺着孤狼南烈,他身侧放着他那把从不离手的铡刀。
老萨满铁喜老伯面对着冲他岔开的南烈双腿、面对着那一对儿受冻疮开始化脓流水的睾丸,一个劲儿摇头。
我拿你的这对儿宝贝蛋蛋可咋整哟!
萨满爷,他的这对儿宝贝真是保不住了吗?生楞后生阿木在一旁打下手。
有一个兴许还凑和着能保住。老萨满手里握着一把刮胡子刀,旁边生着一盆炭火,他把刀翻来复去地往火上烤着。
保住一个就行!求求你快点割吧,我裆里难受得要死!那孤狼已冻掉一只耳朵,如今还要丢掉一只睾丸,倒毫不在乎,好像丢着一个个身上什么多余的零碎,豪爽地说。
你倒是痛快!那我还替你心疼个啥?反正不赶紧切除,就要扩延危及到正经东西——你那命根子小鸡鸡!哈哈哈!
留下一个、还、还能睡女人吗?十八岁的阿木红着脸问。
没问题,独角兽干起来更狠呢!小毛头,你咋对这感兴趣?
好奇嘛,不过孤狼的这杆枪可真大,快赶上公牛的家伙儿哩!嘿嘿嘿
你们不要闲扯了好不好?快溜点啊,我受不了了!木板上的孤狼在那里呻吟。
好好,先把这咬上,我这儿没有麻醉药,会很疼,你可别把舌头咬下来,那东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老萨满把一根木棒塞进孤狼的嘴里。
怕疼我就不叫孤狼了!孤狼南烈把那根木棒扔在一边。
不行,你会把牙咬碎的!没有牙,狼咋吃肉?老萨满又把那根木头拣起来,往裤子上蹭了蹭!重新塞进孤狼的大嘴里。
这回孤狼没再反对,只是催促着他快动手,似是急着入洞房。
就这样,老萨满一刀下去,切去了那只溃烂严重的睾丸。
由此孤狼南烈变成孤旦南烈。黄豆大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头上。那嘴里的木块被咬成细碎,不过他自始至终没吭一声。好汉啊,旁边帮着摁腿摁胳膊的阿木和另一个人都感叹。而老萨满一刀生割睾丸救下孤狼性命后也名声大噪。
从此,科尔沁抗日骑兵军中,多了一名见鬼子就眼红的独旦英雄南烈。
二
以露为饮,以涎为食,
以风为骑,以剑为友!
视战斗之日为新婚之夜,
视枪刺当做美女亲吻!
手执刀剑,头枕箭筒,
弃骨荒野,为国捐躯!
把顽石撞碎,将悬崖冲破!
把磐石击烂,将深水横断!
让鹰旗永远飘扬!
让疆土永远完整!
这是孤狼南烈加入这支抗日骑兵军时念颂的誓言。后来才知道,这是圣祖成吉思汗留下的箴言。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那年是按照蒙古人的说法是“查干·毛林—吉勒”,即白马年,不知是为应合那“白”还是老天开恩给这十年九旱的草原普降甘霖,这大雪从入冬下到入春,整个草原都被厚厚的大雪如棉被般覆盖着,树木枝桠都被沉甸甸的雪被压弯了腰,有些牧民睡梦中被坍塌的蒙古包埋在下边。民间流传着这样的儿歌:白马年,大雪年,洪水淹过北山尖;白马年,大灾年,鬼子生吞大草原。
那位驻防通辽的鬼子头儿龟土大佐,为生擒孤狼可费了心思。尤其令他不安的是,整个东北军没放一枪就把中国大东北让给大日本帝国撤回关内,可这里却突然冒出一支什么抗日骑兵军,救走了那个他发誓要活捉的孤狼,还打死打伤他的不少部下。鉴于其蒙古祖先的辉煌历史,他深感这蒙古人的反抗不可小视。于是,他调集部队多次围剿这支抗日武装,但总是让那个英勇善战的女司令牡丹和那个从东北军反叛出来的营长胡宝山率队突围而走,十分令大佐大人苦恼头疼。
这一天,这支科尔沁抗日骑兵军在雨雪中行进,继续往北向大罕山一带撤离。从未离开过家乡草原的蒙古骑士们有些伤感,队伍中有人哼起了那首老萨满新编的叙事民歌:《蒙古骑士—嘎达梅林》。
蒙古骑士啊,嘎达梅林,
夹着战马,向遥远的北山进发,
将离开父亲的草原-------
许多人跟着哼起来:草原、草原----
不知何日才能回返。
那个领唱的男中音开始升高,优扬的蒙古长调婉转而起,使众人心醉。
离别了年轻的妻子,
离别了年老的父母,
天上的鸿雁将伴,
手中的枪杆当枕------
这时许多声音都加入到歌声里来,几乎整个队伍都在吟唱,包括走在队伍中间的嘎达梅林遗霜牡丹和她的追随者胡宝山。牡丹那张刚毅而娟秀的脸上,挂着泪珠。漫天飞雪白茫茫一片,骑士们在马背上个个都如白银雪人,而从他们喉咙里崩发出来的歌声又是那么热烈、浓厚,犹如六十五度老白干,冲破雪幕在高空中回荡。一直崇拜嘎达梅林的孤狼南烈唱得最投入,最激情,简直是用全身心在嚎唱。
北山顶上飘着白雪呀,
骑士反抗开垦草原啊,
仇人王爷和大帅的灰军呀,
三面包围洪格尔河岸-----
歌词里讲述着嘎达梅林的英勇事迹。蒙古民族是崇尚英雄的民族,直率热情、豪放勇敢,他们以斤斤计较、过于精明实用为不齿,更是从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这跟农耕文化所形成的性格是大不相同。此时从队伍中哄鸣而出的歌声,渐渐达到高潮,随着雨雪激荡在他们热爱的大草原上。
年轻的英雄跳进冰河呀,
敌人的炮手从背后开枪!
他双手指着天空,
只说把他安葬在家乡科尔沁,
能看见他年轻的妻子,
能看见他年老的父母,
坟头上插朵美丽的萨日郎花,
跟家乡的百花一齐开放------
唱歌的战士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珠。
歌声也到此戛然而止。队伍半天无声,死般寂静中默默行进。战马的鼻孔冒着白气。队伍就这样沉默中行进了很长时间,如一股默默流淌的铁流。
战士们谁也没去看他们所热爱的首领牡丹。但大家的心都在仰望着她——这位继续高举嘎达梅林义旗的女英雄。
这时,有一头秃尾巴,脑袋上还没长犄角的小牛犊,突然闯进了行进中的骑兵军队列中。它是从旁边的那个小村子跑出来的,似乎被村狗惊吓的,横穿队伍东奔西窜。它的还没脱去童年茸毛的短尾巴翘到一侧去,从一双黑水晶般的圆鼓眼睛中,散射出惊恐而幼稚可笑的光束,呆头呆脑地把脸拱进了老萨满的马裆里去了。老萨满骑着一匹烈性黑骏马,屁股一抬要给它一蹶子,但还是没有下狠踢伤它,看来也可怜它了。
乖乖,小宝贝,你是从哪儿蹿出来的?老萨满嗬嗬乐了,假装吓唬着摇了摇手中的马鞭。
褐黄色小牛犊那个稚嫩有趣的样子,引得天生喜爱牛羊的蒙古骑士们非常高兴,大家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一时冲散了刚才的沉闷。小牛犊又跑开了,毫不礼貌地在队伍中横冲直撞,战士们的马都警惕地竖起耳朵,犹疑不定地踏着蹄子。趁此机会,调皮的小牛犊尥起后腿竟然大胆地踢了一脚孤狼南烈的铁青马,马受惊差点把孤狼摔下马背。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恼怒的孤狼挥马鞭想抽它一鞭子,可他的铁青子踏进路边的泥坑里,差点趴下,幸亏熟练的骑手孤狼一抖缰绳一声吆喝,指挥铁青子一跃而出那泥坑。这下性情激烈的孤狼更加恼羞成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只见他从马背上纵身一跳,轻捷得如一只燕子,从空中跃扑在还在他马旁磨蹭的小牛犊身上。这一手可谁也没有想到,那头顽皮的牛犊更是始料未及,想躲也躲不及了。那孤狼犹如老鹰扑鸡一般,飞扑在牛犊身上,死死抱住了它。小牛犊挣扎起来,恐惧地乱扑腾,可孤狼天生神力,无法摆脱他,于是人和小牲口就在烂泥地上打起滚来。很快都变成两只泥猴,尤其孤狼头和脸上都沾满黑泥,唯有一双眼睛闪射着亮光在那张糊满泥巴的脸上转动,甚是滑稽。
队伍中爆发出天崩地烈般的疯狂哄笑。
孤狼,加油啊!你怎么连一个小牛犊都干不动啊!
孤狼,我借给你一个蛋吧!
你要是征服了它,晚上就给你烤吃!
孤狼听到这些更加恼怒了,使出吃奶的力气,跟牛犊角力起来。可怜的牛犊,惊恐至极,还没长大的它哪里是一个急红眼的蒙古骑士的对手,小身子渐渐疲软下来,放弃抵抗。
气喘嘘嘘的孤狼,掏出腰刀。他要割下这小牛犊的耳朵尖,以示警告。
别伤害俺的牛犊!老总,求求你!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侧跑来了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人,情急中她大声叫嚷起来。这么阴冷泥泞的雨雪天,她居然光着两只脚,挽着裤腿,踩在被雨雪浸烂的泥地上叭唧叭唧跑着。
孤狼举起的蒙古刀,停在半空中。而他的那双眼睛,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美貌所惊愕和吸引,如钉子般钉住了。
这、这该死的牛犊??牛犊是你家的?半晌,孤狼才嘀咕一句,可眼睛依然死死盯在那女人的花般脸上。
老总,可怜可怜俺的孤儿牛犊吧,它的母亲前些日子被日本人抢去吃了??那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凄惶惶地哀诉,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都快挤出眼泪了。
孤狼,快放开人家的牛犊吧,它是个孤儿呢,别惩戒它了。牡丹司令这时也心动,从一旁劝说。
我、我---这一身泥巴,就、就白沾了?孤狼喃喃牢骚。
老总,俺给你洗,俺给你洗!那女人赶紧热情笑脸地表示。
孤狼不好再固执,只好放开了死死压在身下的那头惹事的牛犊。
一获得自由,那头牛犊撒腿就跑,短尾巴撅得高高的,四只蹄子溅起一溜泥点子,转眼间往小村方向跑得没影,完全不顾了从其后边拼命喊叫着追赶的女主人。那个漂亮的光脚女人,一边追牛犊,一边还频频朝孤狼这边张望,歉意地含羞笑一笑,喊说,到家里来吧,俺给你换洗衣袍!
孤狼怔怔地从她后边痴望,忘记了去牵马。
哈,孤狼的魂被勾走喽!有人喊。
这才醒过腔来的孤狼,尴尬地笑一笑,摸了一把脸上的泥巴,低声说,她、她的两条小腿是红的,像鸽子腿一样??
他没好意思直说那女人的脸蛋漂亮。
这更引起大家的戏谑取笑。
孤狼想抱那红红的鸽子腿喽!
去你们的!我只是说、说、那红红的小腿不穿靴子,多冷啊??
嗬,还没怎么样呢就心疼人家了!可别忘了,你可只有一个蛋蛋!
众人更乐了。孤狼尴尬地晃晃脑袋,不过一脸糊的泥巴遮住了他红到脖颈的脸色,蹒跚着悻悻地走向自己的铁青马。
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队伍决定今晚就住宿这小村庄。
不知是首领的有意,还是那谁也掌不住的命运之神的眷顾,孤狼南烈恰恰就被派进那个红腿女人的家里住宿。
俺知道,这牛犊惊跑出去,准有事发生!原来就是为迎接你这老总贵客来!那红鸽子腿女人也似是惊喜地欢叫,美丽的脸蛋泛着红晕。
你的男人呢?孤狼发现蒙古包里只有红腿女人的小弟弟和一个老太太,就直问。
女人的脸顿时阴暗下来,告诉他,她男人去年被日本人抓劳工,逃跑时被打死了,她是个寡妇,名叫娅茹,跟母亲和弟弟艰难生活。
孤狼半天无语,想起自己身世和跟日本鬼子的仇恨,心中十分同情起这个女人来。
总,别嫌弃,这是我丈夫的袍子,快换下你那脏衣袍!那女人打破沉默,又变得热情起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快活地闪动着,催促孤狼脱衣服。
别老叫老总老总的,我叫南烈,我们是打鬼子的骑兵军,我们司令是嘎达梅林的夫人牡丹,也是个寡妇??说溜了嘴,孤狼就后悔了,住了声。
没关系,俺已经习惯了。牡丹可是大人物,你们打鬼子真好,真好,鬼子真该死----娅茹默默地这样说。
红鸽子腿女人娅茹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不愿意让不愉快的事情在心房里搁置太久,很快她又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般欢叫起来。她一会儿忙活着给孤狼洗衣袍,一会儿替他喂饮铁青子,一会儿又张罗着给孤狼下荞面疙瘩汤吃,侍候得孤狼像一位王爷似的,晕呼呼的。
你这里真好,我、我好像回到家了一样??
老总-----啊,南烈大哥,家在哪儿啊?
没了,全没了----这回南烈的脸阴沉下来,片刻后说,老父亲被鬼子吊死,媳妇受日本鬼子奸污跳了井,我是家破人亡啊!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鬼子真该死、真该死----半天后,娅茹默默地又说了这一句。
南烈头一次向旁人吐露出他媳妇的死因,连牡丹和战友们都不知情。他也奇怪自己为何会这样,然后他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像一个受什么委曲的大男孩儿。
那个红鸽子腿女人娅茹或许动了母性的恻隐之心,或许是同病相怜的触动,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孤狼的头颅安抚,手伸进他一把乱草似的头发里触摸,然后又轻抚他那坚实的铁块般的光膀子。
一切不愉快,都会过去的,过去的??
你嫁给我吧!孤狼南烈抬起泪蒙蒙的双眼,突然这样说。
那女人娅茹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身上颤栗了一下。双手也停住了抚摸。一双眼睛如一对受惊吓的兔子,瞪得老大。
这时娅茹的老母亲挥动着铁叉子冲进蒙古包里来,如一只护崽的母豹子,你们男人都是骗子!又来骗我可怜的女儿!给我滚!吓得孤狼跳起来就往外跑,嘴里喊,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想娶你女儿!这辈子好好照顾她!
那你就留下来娶她,不许走!老母亲说,挥了挥手里扬草的铁叉子,十分威猛。这个一点不解风情的蒙古老女人,很实际。
这条件叫孤狼十分泄气和沮丧。
不,我做不到,我还要杀鬼子,杀鬼子⋯⋯他喃喃低语,咬起了牙关,那腮帮上的咬肌一突一突的。
那你就滚!别想碰我的女儿!老女人的铁叉子又挥了挥。
这时美丽的小寡妇红鸽子腿女人娅茹,抓住了母亲的铁叉子,明确地告诉说,额吉,我想嫁给他,今天就嫁给他!您就为我祝福吧,让长生天保佑我们⋯⋯
冤孽啊!老母亲丢下铁叉子就往包里走。
孤狼南烈光着膀子如一头欢快的雄狮般跑过来,抱住了命运中安排的长生天送给他的这个美丽女人。
当晚,在牡丹和那个回心转意的老母亲主持下,南烈和娅茹秘密结婚,入了洞房。牡丹司令准许孤狼三天后赶到北山老营会合。世事,有时就如此简单,一切似乎瞑瞑中有一只手在安排操纵;而祸福又相依相牵,谁知突然掉进蜜罐中的孤狼南烈他,后边还有什么命运等待着他呢?
(待续
该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
于金沙斋 2008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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