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
山下的草棚里,人很多。信佛的善男信女们都聚在这里,交流朝拜心得,等候着第二天再上山听佛经.大家脸上都挂着慈和安祥的笑容,精神怡悦而超然。
三天后,库伦庙的法事功德圆满。信徒们也都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山上的野杏花开得灿烂,如雪又如血,雪中带红,红丝又牵动漫山灿雪,煞是醉人美丽,婉若这人世阴阳相辅,似又暗示善恶可互转。
包尔金老太的孙子阿伦早起后发现,他的小马驹哈伦不见了。本来是躺在草棚门口的,可门口只留下一滩绿绿的屎蛋子,马驹不知去踪。阿伦急得要哭,哈伦是他相依为命的好伙伴,本准备把它培养成一匹骏马,参加旗那达慕大会马王赛,拿马王称号的。小阿伦发疯般地寻找,草棚前后山坡山下,可就是不见哈伦的身影。
有人说,遭贼了。
有人说,狼叨了。
包尔金奶奶劝慰孙儿说,放心吧孩子,哈伦丢不了.狼叨的话会留下血迹足印,可都没有.我估计,可能是被好心人牵去喂了,会找到哈伦的。
眼泪汪汪的阿伦半信半疑,可奶奶的那双对万物总是以善相待的浑浊老眼,此时正洞若观火般地朝半空中凝望着什么,超越时空。她额头上的那个肉犄角,迎着晨曦紫光鼓凸着,里边似乎盛满洞晓一切的智慧。就这样,包尔金奶奶领着孙子,胸前捧着从庙上请的“阿日亚布鲁佛”像,一拐一瘸地踏上返家的路途。热闹鼎盛的三天法会结束了,库伦山庙也沉寂下来,喇嘛们要闭关内修佛经,不接待香客。库伦山是被围在一片沙化的农地中间,通向四方八面的都是些荒漠小径,沙坨沙包纵横这里,似乎宣告农耕文明入侵草愿文明之后的失败结局。土地也如人,有一盛便有一衰乎。踏入衰期,那要等待漫长的孕育恢复期,土地和人都要有足够的耐力才行。
包尔金老奶奶的那双老眼,始终盯着周围的沙地路面。人和畜走过上面,都留下清晰的印迹。果然,通向西方的一条沙路上,留有一行粗粗拉拉的什么东西噌走过去的痕迹,其间隐约显现两块方木着地踏出的印痕。
阿伦,孩子,你再向前过去看看,这条路上有没有哈伦走过的蹄印?
孙子阿伦就走过去瞧了,仔细辨认后喊起来,有啊奶奶!哈伦真的从这条路上走过去了,还有它拉出的绿粪蛋子!
包尔金奶奶笑了,每条笑褶子里都流露着慈祥与和善.瞧瞧,哈伦多聪明,留下屎蛋给你了.奶奶没说嘛,你的哈伦丢不了的,是好心人带去喂了,这会儿它肯定被喂饱了,咱们牵去吧。
祖孙俩就这样拐向那条朝西方的沙路上,去牵他们的小马驹哈伦。哈伦之意为热血,阿伦之意为纯洁,包尔金奶奶给两个孤儿取的名字都颇有意味。
那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一个村庄。
路上,那匹小马驹显然走得不够听话不够顺畅.蹄印很乱,时而后蹶后退,沙地被踩踏得乱七八糟,时而向前冲撞飞蹿,路边的沙柳条子都被折断压伏。然而在小马驹的左右,始终有一双人的大脚印伴随着,显然这个人用绳索套住小马驹脖子牵着它走,还处于稚嫩的哈伦无法摆脱那个大汉的控制。
哈伦走得很不情愿呢,奶奶。阿伦说。
是啊,它认生,性子又刚倔,那好心人就是带走喂了,也圈不住的,一瞅准空子它就会跑回家去的。奶奶这样说。
那人是贼,不是好心人,奶奶。小孙子阿伦终于反驳一句奶奶。
孩子,你说错了.世事都有轮回注定,那人一时心生贪念,完成着一生注定要完成的恶行劫数,离自己终生圆满又近了一步,接近他的大解脱,这岂不是好事?对咱们哈伦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历练,与它成长为一匹骏马的目标也近了一步。再说了,那人为了驯服它,肯定好吃好喝照料它,小哈伦现在可能美美地填饱肚子呢!
阿伦听后格格地笑了,尽管奶奶讲的深奥佛理他听不大懂,可哈伦在那人家饱餐一顿的景像,他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心里十分爽朗。
这都是前世冤孽所牵引啊,谁知还会引出什么样的一个结局呢,唉。包尔金奶奶望着茫茫前路,一声叹息,她如一位哲人般地预言着什么。
走了二三十里路,黄昏时分祖孙俩走进了一个村庄。
小马驹被牵进了村边的一户人家。三间新砖瓦房,整齐的院落,这在穷困的沙村来讲是个相当殷实富足人家了。村庄里大多是破旧的土房,没有几个有砖瓦房的像样人家。当下穷村有两路人发财,一是家有残儿出去要饭,二是家有闺女出去三陪。
啧、啧、啧⋯⋯包尔金奶奶摇头咂舌。
阿伦望了望奶奶,没明白啥意思。显然,奶奶从这幢砖房里也许看出什么潜在的祸福之类的意思了。朝圣信徒的慧根,总是能发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们从矮花墙上边往院子里张望。
院角一根柱子上,拴着他们的小哈伦。它的嘴下边地上,放了一盆黄豆和苞米粒碾碎的混合饲料,一边还放有一盆井水。那哈伦正大口大口吞嚼着那盆高档的犹如人类熊掌鲍鱼燕窝般的食物。它身旁,有一个大男人正亲热地侍候着它,嘴里不时地啊—唷—啊—唷轻唤着。见哈伦吃东西了,以为被驯服了,那人便大胆地伸手抚摩一下哈伦的脖子。霎时间,那哈伦掉转屁股就尥起后蹶子,嘭哧一下便踢到了那人的身上。那人哎哟一声痛叫,往后四扬八叉倒在地上,恼怒的他爬起来,操起一旁的皮鞭子就要抽哈伦.可他的皮鞭还没落下来,手腕上中了一颗杏核大的石子儿,痛得他丢下皮鞭赶紧往外张望。
你这大恶贼,不许打我的哈伦!短墙外,阿伦手里挥着一把弹弓。
那人一望见这祖孙俩,便愣住了。他们当然互相间认识。
是、是⋯⋯你们?你们怎么找来了?乞丐王巫爷吱唔着问。
你做贼还不如一头狼!狼牵羊时,嘴咬着羊脖,用尾巴扫平自己的脚印走,你倒好!你这恩将仇报的笨贼!阿伦气恼地呛白巫爷,但被奶奶喊一声阿伦制止住了。
巫爷有些尴尬,红了脸申辩说,俺可没偷你们的马驹,它是自己跟着俺过来的!俺心思着,赶明儿找个时间给你们送过去呢!是不是,耗子!你看俺好心好意喂它,它还踢了我一蹄子!
是,你是打算明儿个送过去,但不是他们家,是昌图县的马贩子家!那残儿耗子奚落着揭露说。
你这混蛋小子!净胡说八道!巫爷气恼至极,拣起地上的鞭子就要抽残儿。那残儿唰唰地往一边噌走着躲避。
不许你打他!要不我的弹弓射你的眼珠子!阿伦举着装铁珠子的那张弹弓,威吓道。
巫爷顿时怔住了,他知道这小嘎子的厉害。
好啦,好啦,阿伦快收起你的弹弓,这位叔叔是闹着玩的,包尔金奶奶转向巫爷,又谦和地说,既然施主你说小马驹是自己跟着你来的,施主你又想送回我们家,那太谢谢你了。这样我也省了很多事,不用再到你们村部报警报案的,给你添麻烦。
别、别,别报案,大婶儿,马驹的确是自己跟来的,你们现在就牵走它吧⋯⋯巫爷有些沮丧,但掂量出老太太话中的份量。他说着便松开了小马驹脖子上的拴绳。
哈伦!哈伦!伊热(过来)——伊热——咴咿——
阿伦就冲小马驹吹口哨,高声招唤。
哈伦早已发现主人,一直在那里挣扎,等脖子上的套绳已松开,它一声咿咴——地欢叫便从那矮墙上飞蹿而越,冲老少主人奔来。阿伦抱住小伙伴的头脖就亲吻,热泪盈眶。
事情本来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可谁曾想,又横生枝节。
那残儿耗子,不知何时唰唰地蹭走到正转身离去的包尔金老太太身边。他突然冲她这样说道,带我走吧,求求你⋯⋯我是哑女生的儿子,是老巴杨的外孙子!你肯定是我姥姥!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火坑吧!
这令包尔金老太太很愕然。
罪孽呀,这都是罪孽⋯⋯可孩子,俺不是你姥姥,你姥姥也过世好几年了,唉,不过,你有个舅舅在村里,他们可能从来不知道哑女生过一个儿子。这都是冤孽呀,你身子骨怎么弄成这副样子?包尔金老太太合掌念佛,这样问。
五岁时我阿拜(爸)一直让我睡冻炕,我腰就直不起来了,他就蒸锅上蒸我的双腿,我的双腿就废了⋯⋯残儿控诉般地诉说着,双手不知怎么又卸下了那条往上倒长着的畸形腿,狠狠地摔在一边,又说,这是我阿拜花钱买来的假腿骗人的!他这三间砖房,全靠我和他合伙骗善心好人施舍的钱财盖的⋯⋯我就受不了他给我喝那仙水呀,喝完了人跟死狗差不多,呜呜呜⋯⋯说着那残儿耗子痛声哭泣。
这时,那个巫爷如凶煞恶神般地冲过来了。
耗子,你给我回屋去!你胡咧咧啥?老太太你快走吧,我儿子脑子有毛病,别听他胡说!咱们之间的事已了了,你们还待在这儿干啥?你们别管闲事掺乎俺们家事!要不俺不客气了!那巫爷说着,几步追上往外逃的残儿,如揪着一只耗子,狠狠往自家院子里扔过去。那可怜的残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包尔金老太太望着这一幕,不忍目睹。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合掌念佛,同时琢磨着解救这苦命孩子的法子。
这时,那个本来手里举着鞭子一步步走向残儿走过去的巫爷,却走到半路上就扑通一声摔倒了,嘴里冒着白沫,眼睛变斜,脸庞和嘴唇发黑发绿,伸出手指着残儿,费力地说,你⋯⋯你⋯⋯
对,是我,那仙水儿还拌着耗子药,都搅和进了你刚才喝的茶水和吃的饭里了!你身子骨真好,拖了这么半天才发效,这回让你也尝尝那滋味儿!那残儿耗子用手背擦一下嘴角的血,就这样毒毒地发着狠说道。
好、好⋯⋯不亏是我的儿子⋯⋯
包尔金老太太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出于慈悲之心,赶紧走到巫爷身旁,想给他施救给他帮助,可那巫爷拒绝了他。
来不及了,老太太⋯⋯这是我应得的⋯⋯那巫爷摇了摇头,叹口气,又艰难地说,有个事你能否告诉我,你在山上说,你苦行拜佛是为了赎罪,罪人是你、我、他,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么多年苦行拜佛,其实只为一个人赎罪,请求佛的宽恕⋯⋯
那人是谁?
那人我不认识,听说名叫巫楞嘎,他朝我怀孕八月的儿媳肚上抽了三鞭,提前打出了我这孙子,叫我儿媳难产而死⋯⋯这在佛界里,三生不得超生的大罪孽,是罪孽深重啊,所以我才一直为他祈祷为他赎罪⋯⋯包尔金老太合掌闭目,缓缓而说,脸上呈出浓重的慈悲之色,显得超然而圣洁。
那快咽气的巫爷,听了此话,似乎灵魂被击中被穿越,喉咙里咯儿的一声响,然后他也似乎有了一种解脱的快慰,只听他以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而语,谢谢你⋯⋯老太太,我就是那个巫楞嘎⋯⋯三生不得超生的罪人巫----咯咯----求求你,就说耗子药是我自己喝的,放过我儿耗子的罪孽吧⋯⋯我应得报应。那巫爷最后的忏悔,让包尔金老太有些感动,觉得这么多年的苦行赎罪终有结果,她虔诚地跪在那具尸体旁,合掌念了半天超度经。眼角挂着清泪。
由此,她有了第三个孤儿。耗子。
后来,他孙子阿伦进城读大书了。按他的命理,朝前奔行。
而那匹“达格”小马驹哈伦,果然成为一匹骏马,可参加那达慕大会将要跑第一成为马王时,它却突然冲向旁边林子中的一头狼,楞是用铁蹄剁死了那头老狼。动物不懂宽容,只懂以牙还牙。它始终牢记了夺走其母马生命的那头恶狼。
包尔金老奶奶,则跟耗子厮守终生。并且一直虔诚地念着她的佛。俺嘛咪叭咪哄。
(本篇结束,该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200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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