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这样被"骗"到手
我和村里两个同学这次逃学回家,是不准备再念书的。开始没敢跟父亲说,他从母亲嘴里得知后立即牵出毛驴让我骑,要把我送回学校。我不吭声,默默抵抗,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座大庙冻屋子受冷挨饿了。父亲拿话哄着,讲着道理。爷爷也从旁说孩子不愿意念就算啦,正好帮家里挣工分。父亲仍不松口,望了望远处的沙漠,说让我考虑三天,后自言自语他不能像爷爷那样不让孩子读书一个一个老死沙窝子。
三天后的早晨,我干脆扛着铁锹去下地。那两个同学在院外等我,准备一块儿去生产队挣工分。门口套犁杖的父亲拦住我问还是不上学?我噘着嘴点点头。他冷冷地说一句跪下。惧于他的威严我跪下了。他手中的皮鞭飞舞起来,劈头盖脸,一鞭一条血印。母亲跑来要抢他手中的鞭子,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弟弟妹妹都吓得哭成一团。
母亲喊傻儿子,快起来跑啊别傻跪着了。可我没跑,只是用双手抱着头脸。我本已令父亲伤心,让他发泄吧,打够了他会好受些。后来爷爷过来夺走了父亲手中那条如蛇般舞动的鞭子,说打坏了孩子学上不成工分也挣不上。爷爷很实际,较看重工分,父亲兄弟姐妹七人,一个也没让读书,都帮他下地,入社后帮他挣工分。也许鉴于此,父亲才不想步爷爷后尘让我也成文盲,尤其当年他的老团长始终是他心中偶像,甚至企盼着把我也培养成一个像老团长那样的人物。
半夜,我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土炕的那头,父亲正用被子蒙着头哭泣,宽宽的肩膀在被子下面一耸一耸的。我心猛然一哆嗦,我拖着鞭痕累累的身体爬过去,给他跪下了。我轻声对他说,我明天就去一学。父亲抱着我的头就大哭起来。这是我有生头一次见父亲的哭,哭得像个小孩儿,哽咽着。
第二年我考取一所由国家负责学费食宿的中专学校。父亲左看右看那张录取通知书,一张黑瘦的脸笑成了花,说我儿终于成了国家的人国家管了。
后来,有一年暑假回家,父亲领着我去见爷爷,正好村口碰见了那位当年把我三鞭打下来的巫兰嘎。这么多年他还是孤家寡人,把土改分得的财产全部挥霍完毕后又重操旧业,各村流浪,轮流骚扰沾边的亲戚朋友,这儿三五日那儿三五日,生产队让他回来挣工分他也懒得下地,觉得还是讨饭省心省力,一跑出去没影,天南海北地转。
“巫老哥,抽袋烟吧。”父亲邀他,一块儿蹲在路边。我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此人,衣衫褴褛。躬着个水蛇腰脸呈菜色,豁牙漏齿,眼神空空荡荡。
“这年轻小哥是……”他没认出我。也难怪,他常年漂泊在外,我跟他除了那次“三鞭”之缘的最“亲密接触”外,还真没有常见到的机会。我也是头一次如此近处面对他,端详他。
“他、就是当年你……那个娃儿,我的儿子。”父亲把“我的儿子”说得偏重。
“唔,唔……都这么大了……他的眼神儿飘过我头顶,有一丝惊愕。
“是,都这么大了。”父亲说。
“外边读大书哪?”
“读大书呢。”
“出息了。”
“是,出息了。”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他没有再看我。父亲和他默默地吸着烟袋。吸得烟袋油子吱吱响。是父亲的烟袋,父亲装了一锅烟袋递给他吸的。这是东蒙地带蒙古人见面的习惯,拿自已喜爱的烟袋装锅子烟敬给对方,以示诚意和尊重。巫兰嘎身上没有象征东蒙男人的烟袋,惟感动。
“好好读书吧。”巫兰嘎不知是对父亲还是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因没有牙口咬不住烟袋嘴,用枯柴似的手端着,嘴边冒着浓浓的呛人的烟。
“是,好好读书。”父亲答应着,好像读书的人是他。
“唉,那会儿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唉,不记得那会儿都做了什么……唉,孩子出息了就好。”巫兰嘎以忘却回避历史,也是个无奈之词。他把烟袋还给父亲,又说:“烟叶子挺有劲,呛人呢。哦,我该赶路了,路还挺长呢。”尔后,巫兰嘎站起来,慢慢地抬步走了。拄着根棍子,走路有些颠,风头在是强劲些能把他吹倒的样子。
“他多大年纪了?”我问。
“比我大两岁。属狗。”
“哦,属狗的55。”
父亲望了一眼他远去的孤影,没在再说什么,唤我继续赶我们的路。我们和巫兰嘎走的是两个方向,只是中途偶遇而已。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也很有意思。被父母及家族期盼了八年的我最终居然被他那只如根枯枝般的手提前打出来面对这大千世界。默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颇有些感慨。我也一直琢磨父亲的举动,诚邀这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巫兰嘎抽烟,只是默默地抽烟袋,淡淡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各自走自已的路。当然我隐隐能猜到父亲的心思。我甚至有些怀疑,父亲是不是知道巫兰嘎这会儿路过村口,特意带我来展示一下,展示一下自已长大的儿子。只是展示一下,没有别的,向他展示一下自已活着的儿子,“读大书”的儿子,这已足够了。父亲是个愿意较心劲的人,这我清楚。
二
那年我的姥爷赶着勒勒车去百里外的哈图塔拉甸子拉碱土,路过锡伯村,车轮子正好在一家农户门口坏了。姥爷的脾气急,一边踹着车轮,一边骂骂咧咧,16岁的我妈妈旁边干搓手也帮不上忙。
这时从这家农户的院门里走出一位高个儿壮年汉子来,他就是我爷爷。背着手,见姥爷着急的样子安慰他说:“先进屋歇歇脚,喝口热茶再说吧。”爷爷为人好客又豪爽,好结交朋友。
着急上火的姥爷觉得一时拿那破轮子也没有辙,不如索性进屋歇歇再说,见这家主人如此热情反正又饥又渴的,这一决定非同小可,关系到我父母命运,甚至关系到未来的我。
两个壮年男人互报姓名,相互敬烟,倒了热茶拉呱起来。越聊越投缘,热茶换成烧酒,好交朋友的爷爷非要结交同样好交际的姥爷不可。两个人喝得昏天黑地,早把外边的坏了的车轮子忘得一干二净,急得16岁的妈妈一个劲拉姥爷的袖子。她担心不赶紧趁日落前修好车走人,非得住在这生人家里不可。
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的17岁的父亲,知道情况二话未说帮修起车轮子。其实也简单,把磨损坏的一根木制轮辋卸下来,换进一个新的就成了。父亲从小干农活,又心灵手巧,农家院的这点事难不倒他。他先拿出自家勒勒车常备轮辋给换了上去。见到修好如初的车轮子,我的那位喝高兴的姥爷更高兴了,一个劲儿夸我父亲能干。最后夸着夸着,灵机一动,心血来潮,冲我爷爷说:“你儿子订亲没有?如果没有,我们老哥俩干脆割亲家算啦!”
我爷爷一听也乐了:“我儿还没订亲,正好,那咱哥儿俩就朋友加亲家吧!”
两个壮年男人邂逅门口,说得投机,一顿酒席再加豪爽脾气,便决定了他们的两个孩子一生命运。也没有问一问17岁的父亲和16岁母亲同意不同意。母亲说:“那会儿,谁还问孩子们的意见啊,你姥爷趁着酒劲没把我嫁给瞎子瘸子就不错了。你爸看着还顺溜不是?”
天啊,幸亏那天姥爷的车坏在一个正常人家门口,酒后也办对了这件事,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已飘落何处呢。
尽管我父亲五官端正,身体零件都属正常,可父亲有狐臭。这点令我母亲头疼了一辈子,也变成了他们常常吵架的一导火索。
我5岁那年,有一次父母用家里惟一那头驴驮着我,去沙坨中的地里割谷子。开始时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比着割谷子,我妈很能干,干活儿一般男人都比不上她。我在地头抓蝈蝈。不知什么事,俩人后来争吵起来。
“是你爸骗了我爸,灌醉了我爸,要不我能嫁你?”
“是你爸主动提亲,你们有意把车坏在我们家门口!”
“得了吧,要是事先知道,我才不嫁你这狐臭汉呢”!
这句惹急了父亲,上去就扇了母亲一耳光,于是两人厮打起来,扭成一团,庄稼被糟踏一片,吓得我哭叫起来。才5岁的我不知道怎么劝,只知道哭。这时沙坨顶上出现了几个邻村农民,拍手乐叫:“打起来了嘿!小两口子打起来了嘿!女人裤子撕破了,哈哈哈。”
父亲这才住了手,母亲也去管她的裤子,遮掩着已露的部位,有些羞赧地躲进旁边的树丛中。回家的路上,他们谁也不说话,我在驴背上一仰一合地颠悠。这时小路旁出现了一片水泡子。渴急的黑驴突然起动,颠跑着奔向水泡。没有几下把我颠下驴背,摔在地上,那是个挺硬的泡子边碱地,摔得我头昏眼花岔了气儿一时喊不出声。正赌气的父母这下慌了神,围着我长呼短叫,又拍又揉,终于把我唤醒过来。我睁开眼冲他们说的第一句就是:“什么是狐臭?”
母亲轻轻抿嘴笑起来,父亲拍一下我后脑勺。其实我真的想知道这经常惹他们争吵的“狐臭”是什么东西。
“狐臭就是胳肢窝有狐臊味儿”。妈妈忍住笑,气着父亲说。
我闻了闻自已的胳肢窝,说:“我怎么没有那个味儿啊?”
“这孩子净胡说,你还喜欢有狐臭啊?”我母亲笑骂起来
。
“我爸有,我当然也得有啊!”
“哎嗨咧!这才是我儿子!”
母亲怪怪地瞪我一眼:“有狐臭,长大了找不着媳妇的!”
“我爸不是找到你了!”
“那是骗到手的。”
“那我也骗一个来呗。”
父母亲终于捧腹大乐,觉得我有志气,将来不愁没媳妇。
那会儿,不知怎么搞的,母亲三天两头跟父亲闹别扭。有时称父亲村里的老爷们坏,“土改”时斗过她连肚里的孩子都是打下来的;有时说父亲的村子土地薄,生活穷,她要搬回娘家村子住。一旦赌气,她抱起我就往姥爷那个村子跑。有一次,她抱着我30里沙路走了一半儿,被我父亲骑马赶上了。父亲对母亲说,你回娘家可以,但把我儿子给留下来。母亲把我往地下一放,扭头就走人。父亲看着倔犟的母亲背影,很无奈,把我挟在马背上就回走。我不干,哭着喊着要跟妈妈走。父亲先是哄,哄不动就手里马鞭落我身上。那时我又惧又记恨我父亲。
母亲想定的一件事,一般是不回头的。最后还是父亲妥协,把家搬到母亲娘家村子住了。可这又出现了新问题,父亲这人故土情结重,又很惦念爷爷奶奶他们,于是他也三天两头带着我回老村。有一次看望爷爷奶奶时,路上下大雪,那时家里的那头黑驴还在,我骑在驴背上,父亲怕我冻着,拿床大棉被裹着我,前边自已牵驴绳赶路。雪越下越大,飞飞扬扬,雪片如杨树叶那么大,很快荒野和树林全被大雪覆遮住,一片白茫。走在前边的父亲身上落满了雪,眉毛和胡子上也挂满雪霜,好似一个活动的雪人。我透过只露出眼睛的雪被子缝隙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他在雪路上困难地迈动脚步,手里还紧紧攥着毛驴缰绳惟恐驴受惊颠摔我,心里觉得父亲真不容易。离开故村,离开老父母,随老婆去住外村,对于一个蒙古男人来说,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怕老婆在男权极盛的蒙古族社会里是挺丢人的。
父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怕我失去妈妈后伤心。结果他把伤心留给自己。
(待续)